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第4/14页)

小周忽然说:“我看叫颗韧去吧。”我们都静下来。

“颗韧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时!”小周很有把握地说。

颗韧听大家讨论它,站得笔直,尾巴神经质地一下下耸动。这事只有它来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让人来救我们。它那藏獒的血使它对这寒冷有天生的抵御,它祖祖辈辈守护羊群的天职给它看穿这夜色的眼。它见小周领着我们向它围过来,在冯队长一口一个“胡闹”的呵斥中,将一只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它脖子上。我们围着它,被寒冷弄得龇牙咧嘴,一张张脸都带有轻微的巴结。

它觉出小周在它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

小周对它说:“颗韧,顺这条路跑!快跑,往死里跑!”

颗韧顺下坡的公路蹿去。雪齐它的胸,它的前肢像破浪一样将雪剪开。它那神秘的遗传使它懂得向前跑,向有灯光的地方跑。它跑进蓝幽幽的雪夜深处,直到它已从我们的视野中跑没了。

颗韧得忘掉许许多多我们的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它得忘掉我们把它的兄姊投进嘟嘟响的锅里,忘掉它母亲被压成扁薄一片的身体,以及从那身体两端颤颤翘起的头和尾——那样惨烈的永别姿势。它必须忘了我们中的谁没轻没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只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频率的吱吱叫声,那油腻的暗灰皮毛,以及它鲜红的嘴和眼都让颗韧恶心得浑身发冷。老鼠吱吱叫时龇出的长形门齿使颗韧感到丑恶比凶悍更令它战栗。颗韧记得它怎样把屁股向后扯,将下巴往胸口藏,却仍然拗不过我们,我们已将颗韧的脸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颗韧的胸膛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响是向我们表示:它对我们的作弄受够了,它肉体深处出现了咬人噬血的冲动。而我们却毫不懂它,一个劲儿欢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

颗韧最需下力忘掉的是它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脸上一擦而过,猛甩掉了扯紧它的手。那手几乎感到了颗韧那凶猛的撕咬。它当然不会真咬,它只以这逼真的咬噬动作来警告我们:狗毕竟是狗。狗没有义务维持理性,而人有这义务。而我们谁也不懂它那一触即发、一发就将不可收拾的反叛。我们被它反常的样子逗得乐透了,说:“看来好狗是不逮耗子!”

“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们颗韧是狗汉子!”

“这狗日的比人还倔!”

“把耗子煮煮,搁点作料,给颗韧当饭吃,看它还倔不倔……”

颗韧转过头,拿屁股对着我们笑歪了的脸。它觉得我们无聊空乏透顶,它这条狗就让我们啰唆成这样。

颗韧吃力地在忘却那一切。

它跑下公路最后一道弯弯时,眼前出现几盏黄融融的灯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几乎一模一样。最靠公路的一间小房是值班室。我们演出队的车每进一个兵站,都是从这小房跑出个戴红袖章的人来跟冯队长握手,嘴里硬邦邦地说:“某某兵站值勤排长向演出队敬礼!”然后这排长会跑进兵站,小声喊:“来了一车猪啊,又要弄吃的啊!”

颗韧叫几声,没人应,大门紧闭着。它绕着铁丝网跑,想找隙口钻进去。铁丝网很严实,颗韧整整转了一圈,没找着一点破绽。它开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桩下出现了缝隙。颗韧塌下腰,伸长肩背一点点往里钻,几乎成功了,却发现脖子上的舞鞋带被铁网挂住,任它怎么甩头,也挣不脱身。饥饿和寒冷消耗了颗韧一半生命,刚才的疾跑则消耗了另一半,颗韧突然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疲倦。它不知那样卧了多久,贴地皮而来的风雪一刀一刀拉过它的脸,它湿透的皮毛被冻硬,刺毫一样根根立起来。它最后的体温在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