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直觉、重复与革命: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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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的灵魂是沉默的,因为他们各不相同,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革命或不革命,与国民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清晰的,因为人们不但不了解他人,而且也并不了解自己。他们是围在高墙里的人,没有声音,而鲁迅“竭力想摸索人们的灵魂”,“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孤寂”这个词与《〈呐喊〉自序》里关于“寂寞”的叙述有些呼应的关系,[7]但孤寂而要写出,就已经有了“开口”的意思。或者说,感到了“孤寂”就是“呐喊”的前夜了。鲁迅说自己不是阿Q,但又强调阿Q是中国人的影子,就此而言,鲁迅也是在这个相互隔绝的、传统的中国人的谱里面生活的一个人。他把自己对于隔绝的写作也凝聚在叙述里,“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叙述效果。《阿Q正传》用这样一个方法,以最客观的语调叙述人物及其故事,得到的是一个寓言式的构造——连同“孤寂地姑且写出”的作者也是他所写的中国的人生”的一环。

就是在这一孤寂的摸索中,他发觉了阿Q革命的不可避免性:

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8]

把这段话放在与郑振铎对话的语境中,其实还是有难解之处。鲁迅认为将阿Q描写为革命党并不算“辱没”了革命党,而且阿Q的革命并非前现代的革命或者现代的前身,而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中国人的命运。因此,理解《阿Q正传》的关键就在于寻找沉默的国民的灵魂为什么内在地包含着革命的——或者说,这样一种革命的——潜能。

但是,到底怎么去理解这一潜能?首先,如果阿Q仅仅是国民性或民族劣根性的表达,那么,革命就不是内在的,因为我们无法从精神胜利法中找到革命的必然性,我们也无法从各自隔绝的孤寂中找到呐喊的可能性;如果国民的灵魂中不是内在地包含这一潜能,阿Q的人格就是两个,历来的分析似乎没有在文本中找到这些内在的依据,鲁迅的不满也因此而生。1930年,王乔南(1896—?)将《阿Q正传》改变为电影文学剧本《女人与面包》,并写信征求鲁迅的意见。鲁迅回答说:“我的意见,以为《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及电影的要素,因为一上演台,将只剩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9]王乔南式的诠释是失败的阅读,鲁迅的不满大概就源于这样的解释仍然将阿Q的性格单面化了。

其次,从表面看,阿Q的革命只是对于旧模式、旧习惯的重复,但如果仅此而已,革命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里也许需要解释鲁迅对于重复与革命之间的关系的某种理解,而其前提是区分两种重复,或者区分轮回与重复之间的差异。轮回,也就是第一种重复,是一种自我回归的现象,前一个状态与后一个状态之间没有质的差别;重复,是一种再度出现的行为方式和现象,但对应着独特的问题和事件,从而不能在“轮回”的意义上加以解释。鲁迅在这段话中提及了两个与阿Q的革命有关的条件,一是中国发生革命,二是作为革命的后果的、已经难以追踪的“民国元年”。阿Q的革命不同于先前的任何同类的行动,这不是由阿Q的动机决定的,而是由革命这一事件决定的。革命以重复的形式出现,却包含着不可重复性,否则怎么能说“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呢?“民国元年”是独特的事件。鲁迅的这段话中提到了革命与改革的重复性,也在这个意义上指出了阿Q革命的重复性——重复具有两重性,即一方面是在时间的轴线上与过去的关联,另一方面是在空间的关系上与中心事件的互动。正由于此,每一个重复性之中都包含了与前一个重复性不同的独特内含,而这种内含又是通过重复及其克服来呈现的。因此,要准确地理解阿Q的革命还要理解他的行动与作为“事件”的革命之间的关系。在我阅读中,阿Q的“重复”是以六个瞬间之间的质量上的区分为线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