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六个瞬间之三、四:性与饥饿,生存本能的突破(第2/2页)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决计出门求食了。[4]

在这一段落之后,有两个在叙述上非常特别的小节: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5]

说书人用全知的视角,但这里只是形式上的全知,因为叙述中不但有从旁体会的内涵,也有主观的内容。这两节中的他或阿Q全部可以替换为“我”:我在路上走着,想要求食、乞讨,但看见熟识的酒店、熟识的馒头,我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我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但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阿Q不知道自己要求什么。这里有一种微妙的叙事上的转换,即将阿Q的视角带入了叙述。在这一叙述的转换中,鲁迅展开了一幅农家乐的风景描写:水田、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是耕田的农夫。但“我”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只是走,因为“我”直觉地知道这些与“求食”很辽远——很辽远的意思不仅是客观上的遥远,而且也是主观上的茫然。阿Q竟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只是在这之后,鲁迅重新回到了客观叙述:“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这段叙述里有两点值得分析:第一是出现了风景描写和抒情因素。阿Q是一个在精神胜利法与生存本能双重支配下生存的人,风景与抒情一向与他无关,但在这段求食的途中,与某种抒情的调子相伴随,风景出现了——风景在这里是相对于阿Q的内部世界的封闭性而言的,风景的出现在此与他对食物丧失了片刻的欲求的瞬间有关—熟悉的酒店、熟悉的馒头现在与水田、新殃、农夫一道成为风景中的要素。抒情的笔调是与风景作为一个客观世界的第一次呈现直接相关的——如果没有这个瞬间,风景就不存在。第二是出现了“直觉”这个与阿Q身份似乎并不相称的新名词。阿Q的“觉醒”与失败、饥饿、寒冷、性欲相关联,因此,对于自身处境的自觉产生于直觉。但也恰恰因为直觉与自觉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关系,阿Q才会产生“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的意识或潜意识。这里的叙述不是从阿Q主观的角度写的,而是鲁迅“依了自己的觉察”而写出的“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但赋予了阿Q一种生命的尊严感——这种尊严感是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于自己所求的无知开始的。这就是风景描写的根据。但是,也正是在这里,阿Q或叙述中的“他”全部可以替换为“我”——“依了自己的觉察”其实也要求作者投身于“中国的人生”内部。


[1] 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28页。

[2] 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28页。

[3] 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29页。

[4] 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31页。

[5] 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