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银娣站起来,跟着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下来,只铺着一张破席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姑奶奶到我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什么?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及,你不要傻。"

银娣别过身去。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把子。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轿夫在门口嚷成一片。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有人噔噔噔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着。晓得了。我马上下去。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户一边张看。门口人围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点点,都是爆竹的粉红纸屑。

一只梯子倚在隔壁墙上,有一个梯级上搭着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的梯子,她认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着手朝这边望着,也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所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不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哥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没个比较。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是体谅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着似乎没什么好。等过了门,嫁妆摆在新房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什么,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再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她来到他家没跟新郎说过话。今天早上确实知道不回门,才开口跟他说他家里这样看不起她。你坐到这边来。眼睛瞎,耳朵也聋?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时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

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着钮扣上掖着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掸了掸他的脸。"生气了?"谁生气?气什么?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你还怕难为情?都不要脸!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轰轰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