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3页)



那姑娘的辫子连同着全部头皮,从皮辊机中吐出来,吐到皮棉箱子里,她的头变成了一只令人又恶心又恐怖的光葫芦,满脸血污、分不出了眉眼。一群女工尖叫着蹿到车间外,弯着腰在寒风中呕吐。

柴油机突然停了,厂领导和那些正式工们喘着粗气跑进车间。郭麻子双手抱着头坐在棉花上,好像死人。厂长破口大骂:

“郭麻子我操你祖宗!”

享受着临时工中最优惠待遇的卫生员“电流”虚张声势地背着一个药箱子跑来。一见长辫子的模样,她扔掉药箱,叫了一声“妈”,一屁股坐在棉花上,昏了。

支部书记吩咐人把长辫子姑娘往临近的医院抬。她像一只掐了头的虫子一样在棉花上扭动。扭到哪里哪里红。我第一次感到棉花是那么肮脏,那么令人生厌。

正式工都怕被鲜血染脏了手,躲躲闪闪往后退,女工们多半逃出了车间。支书是个大胖子,拉了长辫子姑娘一把,随即跌倒在棉花上,沾了一手血。他生气地说:

“都来呀,救人要紧。”

不是我为了拔高方碧玉而故意让她英雄。当时在场的人都会证明方碧玉英雄无畏。是她继支部书记之后扑上去,抱起了长辫子姑娘,并急中生智,用大团的皮棉包住了长辫子姑娘鲜血淋漓的头颅。她把那生命垂危的姑娘从棉花堆里拖出来,胸前的白围裙沾满了鲜血。

支部书记说:“来人呀,快送医院。”

方碧玉说:“李志高、马成功,快把大篓子抬过来。”

我们立即执行她的命令,把大篓子抬到她的面前。

“快往篓子里抱皮棉!”她说。

我们抱了两大抱皮棉放到篓子里。

她把那个姑娘放进大篓子,一挥手,命令我和李志高:

“抬起来,跑,去医院!”

我和李志高的抬篓技巧在危急时刻超水平发挥。从棉花加工厂到公社卫生院约有三里路,我们跑了八分钟。方碧玉手把着篓子沿,帮我们维持着篓子的平衡。

我们在前边跑,后边跟着一群人,拖拖拉拉,像败兵一样。

第二天早晨,长辫子姑娘死了。

长辫子姑娘姓许,棉花加工厂附近村里人。许姑娘是个孤女,跟着远房叔叔长大成人。让她来棉厂做临时工,是村里对她的照顾。这人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很爱惜那两根辫子。我对她印象不坏。想不到她竟死在那两根辫子上。

她的远房叔叔来闹。不流泪,光数说为抚养她长大花了多少钱。数目自然大得惊人。厂里给了她叔叔三百元钱,嫌少,又追加二百,还嫌少,又加了五十元。她叔叔拿着五百五十元钱走了。临走时说,死尸他不要了,是烧是埋厂里处理吧。

那时火葬刚兴起来,厂里想,去火葬又要雇车又要买骨灰盒,既麻烦又费钱,还扩大了不良影响。索性就掘坑埋了吧。埋葬时堆起了一个坟头,在那儿埋上块白石条做纪念。

老蔡在白石条上写了五个红漆大字:许莲花之墓。

厂里如此草草处理了许莲花的后事,临时工们尤其是女临时工们都觉得挺寒心。有七个女工打起铺盖卷回了家。没走的女工也情绪低落,胆战心惊。一时间厂里听不到欢声笑语,生产大受影响。

出了人命事故,厂里在县商业局里丢了丑。厂长、书记挨了克,整天灰溜溜的。过了几天,厂里意识到:出了大事故,更要抓生产抓进度,否则要赚更大的丑。只要能把生产抓上去,上级就会原谅。厂里召开了党员会,正式工人不是党员的也旁听了会议。各车间、小组的头头向会议反映了工人们的情绪,有个别良心发现的正式工还向领导提了意见,希望厂里花点钱,做点安抚人心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