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10/16页)

它给她的恐怖超过两年前随长长的队伍走上茫茫荒野。并不是荒野和队伍让她恐怖,而是那种出奇的寂静,以及暗含在寂静中的哀嚎。她总觉得正是由无数人竭力哀嚎造成了这份寂静。正是由壮烈的歌造成了这份寂静。正如此处,正是由风声、狼声、牲口奔腾声造成了这份寂静。老杜慢慢从铺上爬起,到门外的桶里舀水。暮色四合,她们帐篷飘着的粉红色炊烟在夕阳余晖里斜着。

有什么东西弄得草响,她一盆水泼去,只见那里抬起一张水淋淋的驴脸。

它慢慢、慢慢地抬起,她从未料到一张驴的脸会这样大。帐篷里有人招呼她去吃晚饭。吃、晚、饭。她们今天这样说,仿佛晚饭成了另外的东酉。

所有人围着绿油油的一盆,格格嘎嘎地笑,赞美着什么,嘴巴叽作响。整个这一切所造成的都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她能听见驴湿淋淋地走近又走远。

小点儿给她们小小亮了一手,收效竟超出了她意料。几乎在吃饭时就一致通过:再不要她出牧,任何野外作业都免掉,只需留在家照应偶尔生病的马和操办伙食。大家咂着嘴说:伙食这东西直接关系着革命干劲,沈红霞也不会对此有异议。

小点儿想,其实这并不是我的高招。有次大家在谈论没蔬菜吃的严重性,比如烂嘴巴、烂眼角、解大手艰难等等。柯丹说:草棵棵里有的是野菜,她小时就挖来吃。野菜?她们一致表示:那可不像话,我们好歹是城里人。城里人在吃上还得摆摆架子,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不去吃它。就从那次,小点儿灵机一动。

她把野芹菜用开水烫了,切碎,加上醋和野蒜末以及熟油辣子。绿油油一满盆很快就吃光了。这时饼端上来。饼是苞谷粉掺白面,又掺了剁细碎的野韭菜野葱子,滋味极新鲜,再没人抱怨牛油羊油臭气熏天。

大家吃,笑,夸赞,打饱嗝,她全看在眼里。这下她可以舒舒服服在此混下去,再不用担心人们识破她的好逸恶劳。一来到这个集体,她马上清楚她大半事情都干不了,剩下一小半她又不愿干。她惯于寄生在各种男人的灵与肉中,在没有男性的地方,只有凭她过人的心计,还凭她看去不洁但灵巧的手。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把所有姑娘晒在草上的尼龙袜全变个样。她曾经就把整条胡同街坊家晾晒的尼龙袜都弄到手,然后它们很快变成一团团彩色的线,再将它们织成绚烂的背心,穿着在整条胡同里串门。她退到马灯暗影处,当她得意忘形时可不美了,甚至显出了她真实年龄与品行不端的标记,就是说,显出了老相和坏样儿。吃饱的姑娘们这时抬起头,发现暗影里的娇小女子是个陌生人。她手里拿一把花花绿绿的尼龙袜,她是她又不是她,青春和美貌在这刹那间都成了假象。

天更冷时,小点儿偶然地碰见了兽医。她张口就喊姑父,把他喊跑了。但她看见他往地上搁下包东西,想必他还情愿暗中供养她。等他走后,她见那包里装着十只鸡蛋和十元钱。她当场就把蛋往牙上一磕,稀溜一下就把它喝了。这样又保险又滋养,她家每个成员都会这手,这样偷吃鸡蛋即使被母亲捉住也来不及了。她每天喝一只鸡蛋,剩最后一只时,她灵机一动,决定不用它偷偷补自己了。有天下午,帐篷里只有柯丹一人。她想,时机到了。

她在灶上烧一壶水,水开后她便溜出帐篷。然后留神听柯丹将几只军用水壶灌满后,“哎呀”一声。这时她及时进来,朝班长笑着挤眼。

“壶里煮了个……”柯丹没嚷完,她忙对她“嘘”一声。柯丹糊涂而警惕地住了嘴。

“那是特地给你的。”她对她亲昵耳语:“别让她们看见。我就煮了那一个,还是回场部在我姑家的鸡窝里碰巧摸到的!”她把这只鸡蛋的来路尽量讲得艰难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