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基(第3/5页)

这真是《山海经》了。麦尔维尔只解诺亚避洪,未闻大禹治水罢了。窃笑一声,我继续读下去:“南太基人生活在海上,像松鸡生活在平原;他们遁于波间,他们攀波浪像羚羊的猎人攀阿尔卑斯。陆上无家的海鸥,日落时收敛双翼,在波间摇撼入梦;相同地,夜来时,南太基人望不见陆地,卷起船帆卧下来休息,就在他们枕下,成群的海象和鲸冲波来去。”

不知何时雨已经歇了。下面的街上开始有人走动。不久,卵石道上曳过辘辘的车声。壁灯的黄晕,在渐明的曙色里显得微弱起来。阖上厚达八百页的《白鲸记》,捻熄了壁灯,我走向略有红意的曙色,把窗扉推开。蔷薇的嘘息浮在空中,犹有湿湿的雨味自泥中漾起。清晨嫩得簇簇新,没有一条皱纹。当街一排大榆树,垂着新沐的绿发,背光处的丛叶叠着层次不同的翠黑。饫着洗得透明的空气,忽然,我感到饿了。

从“殖民客栈”出来,一个灿亮而凉爽的早晨在外面迎我,立刻感觉头脑清醒,肺叶纯净,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新生。出了窄巷子,满身鲜翠的树影,榆树重叠着枫叶的影子,在刚炼出炉的金阳光中,一拍,便全部抖落了。粗卵石铺砌的大街上,晨曦亮得撩人眉睫。两边的红砖人行道,浮着荇藻纵横的树荫。菜贩子,瓜果贩子,卖花童子,在薄雾中张罗各自的摊位,烘出一派朝气。那淡淡的雾氛,要叠叠不拢,要牵牵不破,在无风的空中悬着一张光之网。

大街向港口斜斜敞开,蓝色的水平被高矮不齐的船桅所分割,白漆的船身迎着太阳加倍地晃眼。星条旗在联邦邮局的上空微微拂动。圣玛丽天主堂从殖民式的白屋间巍然升起。终于走进一家海味店,点了一碗蛤蜊浓羹,面海而坐。港内泊着百十来只精巧的游艇和渔船,密樯稠桅之间,船的白和水的蓝对比得鲜丽刺眼。港外,是鸥的跑道鲸的大街,是盛得满满蓝得恍恍惚惚的大西洋。这里是南太基,十九世纪中叶以前,这里是渔人的迦太基帝国,世界捕鲸业的京城。一八四○年,全盛期的南太基点亮了大半个世界的蜡烛,那时,眼前的这港中,矗立七十艘三桅捕鲸船的幢幢帆影。在那以前,岛上住着四个印第安部落。然后是十七世纪的教友派移民。然后有人用三十金镑外加两顶海狸帽子就把南太基买了下来。但那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阖上厚厚的《白鲸记》,就统统给盖起来了。不信,你可以去问大西洋,它一定蓝成一种健忘的蓝来,把一切一切赖得一干二净。“哪,你点的蛤蜊浓羹!”浆得挺硬的女侍的白衣裙遮住了港景。

食罢蛤羹,沿着已经醒透了的大街缓缓步回市中心,向岛上唯一的租车行租到一辆敞篷汽车。那是一辆老克莱斯勒,车身高耸而轮廓鲁钝,一副方头大耳的土像,叙起年资来,至少至少是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以前的出品,可以当我那辆小道奇的舅公而有余。只好付了五十元押金,跨上招摇的驾驶台,敧斜倾侧,且吆且喝地一路闯出城去。

过了浸信会教堂,过了曾掀起荷兰风的十七世纪老磨坊,老克莱斯勒转进一条接一条的红砖巷子。丛丛盛开的白蔷薇红玫瑰,从乳色的矮围栅里攀越出来,在蜘蛛吐丝的无风的晴朗里,从容地,把上午酿得好香。更灿更烂的花簇,从浅青的斜屋顶上泻落到篱门或夏廊,溅起多少浪沫。已经是九点多钟了,还有好多红顶白墙的漂亮楼房,赖在深邃的榆荫里不出来晒太阳。一出了橙子街,公路便豪阔地展开在沙岸,向司康赛那边伸延过去。我向油门狠狠踩下,立刻召来长长的海风,自起潮的水面。没遮拦的敞篷车在更没遮拦的荒地上迎风而起,我的鬓发,我的四肢百骸千万个汗毛孔皆乘风而起,变成一只怪狼狈的风筝。麦尔维尔所说一草成林的罕象,委实是夸张了。也许百年前确是如此,但眼前的海岸上,虽因岛小风大高树难生,在浅沼和洼地之间,仍有一蓬蓬的蓟和矮灌木。沙地起伏成缓缓的土丘。除了一座遗世独立的灯塔和几堆为世所遗的苍黑色块垒,此外,便只有一片蓝蒙蒙的虚无,名字叫大西洋,从此地一直虚无到欧洲。吞吐洋流的硕大海兽,仍在虚无的蓝域中,喷洒水柱,对着太阳和月光和诺亚以前就是那样子的星象。十九世纪似乎从未发生过,《白鲸记》只是一个雄壮的谣言,麦尔维尔的玩笑开得太大了。魁怪客,塔士提哥,依希美尔和阿哈布船长。麦老胡子啊,倒真像有那回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