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11/12页)

"我想你一个女人家,对赌博深仇大恨,听说你的祖父就是赌输了自杀的。可你为什么非干这么个行当……"

"这行当不挺好的?挣钱快,不用看老板脸色……"我不干这行,怎么报复卢晋桐,史奇澜,姓尚的和您呢?祖奶奶梅吴娘就该干这行,在哪里失去,就在哪里找补回来,什么夺走了她丈夫,她就报复什么。什么夺走了那个头发微黄,一笑就没了眼睛但憋着大志向的卢晋桐,她梅晓鸥就报复什么。她可是亲眼见证卢晋桐怎么被一点点夺走的,先是一根手指,然后又是一根手指,夺走得那么血淋淋。十九岁的晓鸥初见他时春笋一般,直到二十四岁的豆蔻芳华都没把他从他的父母老婆身边夺走,可赌台办到了,把他彻底夺走了。她站在赌徒们的背后,她的身姿等于那块刻有"回头是岸"的崖石,可他们没有一个回头的。她眼看他们离岸越来越远,于是她便生出一种恶毒的快感:别回头吧,沉溺吧,沉淀成人渣吧……她就这样完成了一场场报复。当然被报复的不止人渣们,还有她自己。她精心打造优良富足的生活环境却养出一个孤儿般的儿子。十多年中她心里有句奋斗口号:"为儿子的幸福"。现在她越来越怀疑它是她对自己撒的一场弥天大谎。可悲的是儿子早就怀疑这是谎言;他从三四岁开始就怀疑,只是到了十四五岁才将怀疑诉诸表情:妈你别老拿我说事儿。

"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段凯文说,"其他人的钱不还,晓鸥你的钱我怎么都会还的。"他又掏出一包揉碎的饼干。窗外现在有七八只海鸥了。碎饼干引起一场鸟类暴乱。

晓鸥不想看着海鸥们自相残杀,踩了一脚油门。此地的海鸥胆大皮厚,引擎轰不走它们。只好是人类让开了。她本来想跟段来一场人和人的交谈。有了手机、MSN、短信、微信等等帮助交谈的装备,人和人其实早就停止了真正的交谈。真正的交谈到底该怎样,她不清楚,但当它发生的时候她自会有感觉。和段凯文初识的那几天,她觉得它发生过。此刻,哪怕段谈谈逃亡中怎样跟余家英续上了联系,老刘怎样当他们的秘密联络官;哪怕他形容一点他当时的心情,他的无望和无助。在陌生国土处于异族人群,多么无望无助晓鸥完全能有同感。真正的谈话会让她和他的关系人性起来,哪怕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哪怕是敌人和敌人的关系。充满非人性的爱和恨以及性的世纪来了,在通俗歌里,在网络上……歌里叫喊的爱和微博、博客上的恨一样,都那么人云亦云,都那么不假思索,都那么光打雷不下雨,给她的感觉是这些爱和恨都是无机的,一个模子可压无数份的。这是她突然想带段凯文出来,听听他真正的倾诉的原因。她不会免除他的债务,但他真情投入的交谈会让她给他很大的、巨大的宽限。

她的企图失败了。

把段凯文送回银河之后,晓鸥想到老刘发过来的几条微信。按时间顺序,她将它们一一收听。它们的内容大致相同。

"梅小姐,方便时请回电,我有急事要跟你谈。"

十几分钟后,一条文字信息追过来:"可能你不方便回电。我只想告诉你,有件事我瞒了你两年,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等你空下来,一定给我打个电话。"

老刘是仔细人,不愿用白纸黑字给日后留下证据。手机书写的迷你"白纸黑字"也不能留。微信和短信都是催促晓鸥给他回电的,同时也是暗示他良心不安的。晓鸥在银河大堂给老刘回了电话。自从晓鸥告诉他段凯文在妈阁浮出水面,老刘心里就嘈杂开了。两年里他和晓鸥见过几面,和她一块叹息过人杰如段凯文居然也参加到跑路富翁的群落,没有露出半点知情人面目,为此他良心感到不妥。他是损害梅晓鸥利益的同谋,这是他对自己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