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的侗寨(第4/5页)

在这排大榕树的左首,也就是鼓楼的右前方,有一座不大的萨玛祠。萨玛,是侗族的大祖母,至高无上的女神。

我早就推断,侗族村寨一定还有精神皈依。即使对寨老,村民们已经给予了辈分性、威望性的服从,却还不能算是精神皈依。寨老会更替,世事会嬗变,大家还是需要有一个能够维系永久的象征性力量,现在看到了,那就是萨玛。

问过当地很多人,大家对萨玛的由来和历史说法不一,语焉不详。这是对的,任何真正的信仰都不应该被历史透析,就像再精确的尺子也度量不了夜色中的月光。

我问村里几位有文化的时尚年轻人:“你们常去萨玛祠吗?”

他们说:“常去。遇到心里不痛快的事就去。”

我问:“如果邻里之间产生了一点小小的矛盾,你觉得不公平,会去找村里的老人、智者去调解,还是找萨玛?”

他们齐口同声:“找萨玛。用心默默地对她诉说几句。”

他们那么一致,使我有点吃惊,却又很快在吃惊中领悟了。我说:“我知道了,你们看我猜得对不对。找公平,其实是找倾诉者。如果让村里人调解,一定会有一方觉得不太公平。萨玛老祖母只听不说,对她一说,立即就会获得一种巨大的安慰。”

他们笑了,说:“对,什么事只要告诉她了,都成了小事。”

就这么边说边走,我们走进了萨玛祠。

我原想,里边应该有一座塑像,却没有。

眼前是一个平台,中间有一把小小的布伞,布伞下有很多鹅卵石,铺满了整个平台,平台边沿有一圈小布人儿。

那把布伞就是萨玛。鹅卵石就是她庇荫着的子孙后代,边沿上的小布人儿是她派出来守护子孙的卫士。

老祖母连自己的形象也不愿显露出来,全然化作了庇护的心愿和责任,这让我非常感动。我想到,世间一切老祖母、老母亲其实都是这样的,舍不得留给自己一丝一毫,哪怕是为自己画个像、留个影。

于是,这把伞变大了,浮悬在整个村寨之上。

一位从小就住在萨玛祠背后的女士走过来对我说,村民想把这个祠修得大一点,问我能不能题写“萨玛祠”的三字匾额。

我立即答应,并深感荣幸。

世上行色匆匆的游子,不都在寻找老祖母的那把伞吗?

我还会继续寻找生命的归程,走很远的路。但是,十分高兴,在云贵高原深处的村寨里,找到了一把帮我远行的伞。是鼓楼,是歌声,是寨老,是萨玛,全都乐呵呵地编织在一起了,编织得那么小巧朴实,足以挡风避雨,滤念清心,让我静静地走一阵子。

秋雨注:这篇文章和后面的《蚩尤的后代》、《我本是树》两篇在互联网上贴出后,据贵州省黔东南旅游局的负责人来电话说,当地的外来游客量立即上升了84%,多数游客都说是看了我的文章才去的。这让我很高兴。真的,我很希望我们的旅游能更多地向边远地区延伸,那儿有一些被我们遗忘已久的人文课题。

点评一:

本文是对一种活泼的生命状态的赞美。文化仅仅是生命与生活的副产品。文化人在本真的少数民族面前,往往会幡然醒悟,知今是而昨非,会不由自主地从人性的藩篱中伸一下脖子,发出自己的声音。(老愚)

点评二:

歌唱、吹芦笙、织布、寨老断事、女神萨玛……这里的生活近自然而远人文,或者说是面向自然的另一种人文。在这里,无为是优于有为的制度选项,自治比他治更为重要。无怪乎作者看出“村寨公民社会”的格局。不过,在现代社会中,在全球化时代,这种边远少数民族生态更具观赏价值。作为原生态旅游资源,恐怕也最终难逃过度开发继而变形乃至消亡的命运。(马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