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8(第4/26页)



  山棱上顿时安静下来,连那些放箭的左菩敦人都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他们在谨慎地倾听那个灾星的动静。

  一切仿佛都结束了,只有松涛和大火的咆哮在山间回荡。听见雷铎修格悄声骂了句脏话,朔勒小心地眨眼,想要收回眼角渗出的湿润。

  忽然,新的火光跃出了黑暗。甚至在山棱上,都能听清马贼爆出的一连串能令最廉价的妓女脸红的诅咒。他受了伤,但还活着。渺小的光点左右盘绕,时高时低,在山林间牵出一条流窜的火蛇,敌友双方的箭幕同时追逐着它,却始终无法将它扑灭。

  左菩敦人的冲锋更加疯狂,弓手们不得不分出部分力量去阻截他们的先头部队,火箭一轮又一轮地逆着北风射出,每个人脸上都糊满脏污的松烟和油汗,眼里辣得汪满了泪。

  诺扎毕尔的踪迹被火墙隔绝,看不见了,他最初点燃的西面火头却已冲上山棱,隔着新开辟的百尺空地,无法再向前蔓延,赤红的火舌涌动,顺着风向直指前方,如同枪尖在突刺。

  “退后,换箭,预备。”夺罕的命令沿着队列传达下去。

  弓手们迅速退入新路南侧的树林,换上锋利的铁镞箭。雷铎修格居高临下,一旦在左菩敦人群中发现弓手,便一箭射杀,直到大火眼看就要烧及他栖身的那棵树,才撤回路南。

  朔勒感觉自己的两腿如面条一样虚软,滚烫的汗水流下脊背。他知道新路会隔绝火势,保护他的生命,但灼热扑面而来,仿佛是站在断崖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焚尽万物的炼狱。大火卷起的气流越发狂暴,烈焰的口袋急速收紧,他们将弓张了满把,在袋口安静地等待。

  第一股左菩敦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到百人,全都有着受惊野兽般既狼狈又残忍的神色,红着眼瞪视阻拦去路的敌手。领头的男人抛开了手中铜盾,大喝着扬起弯刀,领头冲锋。

  弓手们横列成一道森严长堤,不等人潮拍击上来,劲急箭雨已倾泻而下,将攻势冲击得溃不成形。弓弦低沉鸣响,一支镞头窄长的隼翎箭刺穿了男人的右膝,让他跪倒在地。

  “法特沃木,好久不见。”夺罕将长弓从容收回背后。暌违十五年,夺罕发觉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帮他削出第一把木头弯刀的玩伴。

  “成亲的那天,我在篝火旁边空了个位子,米朵玛也没有问,她知道那是给你留的。”法特沃木抬起那张英朗的古铜脸庞直视着他,轮廓依稀是小时候的模样,却蒙上了一层陌生冷意,“现在你真的活着回来了,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呢。”火的障壁如同两道手臂迅速收拢,山麓上那些左菩敦人仍在奔跑,但已不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出那致命的炽热拥抱。他们涌上山棱,却无法穿过密集的箭幕,三万多人匪夷所思地拥塞在即将被火焰吞噬的狭小空地里,进退两难,直到手脚都被挤得紧贴在躯干上,不能动弹,脊背上仍有炙烤的刺痛。

  号声在东南方响起,沿着山棱一阵阵向他们传递过来。那是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长鸣声,亢亮苍烈,让土地在脚下震颤。

  “听到那个声音了吗?”夺罕俯瞰着法特沃木,“你们在隘口的人数只有两万出头,刚够对付守军的。额尔济已经带着两万骑兵从隘口冲出去了,去找那些被你们抛在后面的女人和孩子,你们的人没能拦住他。”跪在地上的男人身躯震动一下,目光却不退避,“左菩敦的男人全在这儿了。要是额尔济杀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就杀尽右菩敦的男人,让他们的女人生我们的儿子。”“战斗结束后,额尔济会让活着的左菩敦人去认领他们的妻儿老小。但是那些没有儿子的老人、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父亲的孩子,都会死。如果你战死在这里,也就等于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妻儿。”法特沃木啐了一口,“团聚又怎么样?就算不被杀,也要饿死冻死。”“每一个愿意放下武器的人,都可以留在白石过冬。”男人大笑起来:“你在骗谁?要是白石能装得下三十万人,还用得着打这一仗吗?”“这是我的誓言。”夺罕的声音平静,却清亮,“以我父喀速图的勇武之名,以我母乌兰赛罕的高贵之名,与你立约,与你们每一个人立约,你们都知道背誓者会是什么结局。”“我不降。你的人比我少,又全是弓手,我们总会有人冲进去的。”夺罕专注地拉开长弓,箭镞指向法特沃木心口:“那就站起来,带着你的刀过来吧。过来亲手杀死你的父母,你的孩子,还有你从十二岁起就每天嚷嚷要娶回家的米朵玛。”法特沃木瞪着他,想用弯刀撑起歪斜的身体,肩膀因使力与愤怒而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