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归计恐迟暮(第9/20页)

“酒壶便放这吧。”忽听身旁商之道。

斟酒的侍女依言放下酒壶,退到一旁。夭绍这才发觉今夜宴上商之沉默寡言得很,除了先前的敬酒,此后除非北帝询问,再未多说一句话。夭绍身子微倾,在商之伸手之前,轻轻拿起酒壶,放在自己这边。

商之一怔,夭绍轻道:“你已喝得太多了。”说着,倒了一杯自己饮的花露,递至他面前。

商之微微笑了笑,接过花露饮下。

“我有事要问你。”夭绍低声道。

“什么?”

“我看萦郡主气色甚好,像是病愈了。”夭绍道,“你医术了得,帮我瞧瞧,她是不是大好了?”

商之望了一眼正与裴媛君说话的裴萦,淡淡道:“是,她已痊愈了。”

“那就好。”夭绍由衷欣喜,“先前我还担心拿走了血苍玉她的身体不能治愈,如今她已病好了,那我拿血苍玉回江左,就安心多了。”

她自顾欢喜,却不曾发觉身旁商之缓缓放下了手中玉杯,紧抿双唇,目中哀伤已然深浓。

宴至酣时,北帝兴起,令移宴殿外,于空旷的玉台上对月饮酒。内侍闻命忙在殿外拾掇案席,不一刻,便恭请诸人外间饮宴。

诸人围拢玉台上,头顶冰轮圆月,脚踏葱郁丛林,眼望冷波汩汩无边无尽,远处更有横山黛色半遮天幕,景致之妙,足以醉人。

夭绍至此心境也不同方才,夜下当风,望着月生白浪,烟波浩渺,亦觉畅怀。耳边又听慕容子野正轻声念着东朝名士的诗词给晋阳听,夭绍不由自主地便想起往年在东山时,若逢此夜此景,父辈们必然是聚集一处,曲水流觞,无限风雅。那时自己尚幼,父亲不愿带上自己这个累赘,她每每只尾随阿彦身后,扮作小书童,悄悄地去参加名士之宴。她总是躲在暗处看众人各显风采,前几次倒也无事,只永贞四年的上巳之日,自己稍稍往前站了站,未料那觞就流到了面前。记得自己那时目瞪口呆,旁人却无一分愕然,纷纷笑请自己做诗一首。惶恐之下诗赋如何能出,她只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下涨红了脸,夺了阿彦手里的笛子,横笛一曲,灌了一杯酒,便逃之夭夭。

而后,她生平第一次酒醉,走了没多远便头昏眼花,卧倒路途。幸亏郗彦随后而至,将她背回家中。

想到此处,她眉梢一柔,笑意漾在唇角,再挥之不去。

正沉浸在往事中时,耳边忽传入一人清冷柔婉的声音:“今夜景色既美,喜事也多,若无佳曲相伴,倒也可惜。明嘉郡主,你说是不是?”

夭绍望着端坐高处的裴媛君,微笑道:“北朝宫中的乐师技艺已极好,今晚的曲子也都很应景。”

月色下,裴媛君秀目澄明,缓缓摇了摇头,道:“他们这些不过是凡间俗乐罢了。前几日哀家倒听一位大臣提起,他去年前往东朝迎亲,曾听郡主奏了一曲《浪击青云》,堪称天外之音。今夜若有幸,哀家倒想一闻那首琴曲的风采。”

夭绍闻言怔了怔,待要婉拒时,却听云氏已柔声道:“太后,那曲子妾身曾听过,好是极好,但音调铿锵雄浑,却是阵前曲,并不适宜今夜赏月。若太后真想听天外之音,妾身倒有一个建议。”

裴媛君道:“云姐姐请说。”

云氏笑道:“明嘉郡主在江左自是琴技无双,尚儿在北朝又何尝不是精于乐理的第一人。不如今夜让他们合奏一曲,琴笛成双,应也不俗。太后意下如何?”

裴媛君看了眼云氏,声色不动:“既是云姐姐的主意,哀家自无异议。只是不知尚王爷能否纡尊降贵,为哀家等奏上一曲?”

云氏望着商之道:“今夜既贺陛下得胜大喜,又贺公主与子野新婚,尚儿自当乐意的。”

话语落下,商之与夭绍还未言语,晋阳已抚掌笑道:“娘亲的主意甚好,我也早听说明嘉郡主的琴曲传神,只是不曾一闻,若今夜能和尚哥哥合奏,怕真的是仙曲下凡了。皇兄,你说是不是?”

司马豫微笑不语,看着商之二人,眸色渐深。举座宾客这时也都望了过来,目中皆含期盼之意。

事已至此,夭绍和商之再无推搪的可能。一旁早有内侍将琴案抬了过来,摆在玉台临水一角。夭绍起身一礼,坐了过去,伸手调了调琴弦,对商之微微颔首。

商之站在她身边,将宋玉笛送至唇边,吐气而出,引出曲调。

笛声悠扬婉转,如细雨扑洒、春风绕身,夜风中绵绵散开。夭绍唇角一弯,看了看商之,正见他也低头望着自己,眸中含笑。

这是年少时他谱写给她的曲目之一,二人虽从未合奏过,但年少所练,却是熟敛在心。

夭绍手腕轻动,琴声随笛音缓缓而起,清丽柔软,似莺鸟低低鸣唱、树木簌簌摇曳。琴笛旋绕,契合了一段,而后音色愈行愈阔,一时晴朗如旭日照空,百里竹林潇澈无限,千里花海明媚不尽。再之后音色陡转低沉,宛若江河汤汤流荡、山川巍巍而行,俯望风景如画,山河无涯,令人顿生畅快平生的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