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蝴蝶(第5/6页)

爆炸虽然已经过去几个小时,空气中仍蒙着粉尘,厂里道路依稀尚在,树木都被折断,我们从中走过,辨认出幼年时居住的厂职楼,在水泥碎块上站了一会,钢筋乱枝般伸出,天暗了,黑都钻进到缝隙里去。原来这座楼有七层,现在塌缩成了两三米的碎水泥堆,如被杀死的巨人倒在路边。海芝忽然走上前去,蹲下身,从灰尘里扒拉出一个东西,握住,走到我面前,松开手掌,手心里面躺着一颗彩色玻璃弹珠,她说:“送给你。”我接过来,放进兜里,其实那时候我不玩弹珠已经好多年。

从那时候起,我们满心期待,想看看,取代帆布厂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楼涨起来飞快,从它落地基开始,数着一层一层往上加,加到三十二层,终于停止生长。四四方方一幢楼,黄色外墙、深蓝色玻璃,立在城西,像一枚鲜艳的大钉子从天而落,重重地砸入地面,被灰扑扑的低矮楼房围裹着,如草簇拥着花。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能一眼看见它,是与旧城格格不入的年轻、美丽。

那一天,施工现场拉出鲜艳红色条幅“庆贺电力大厦落成”,大楼即将投入使用,恍恍然一年半过去,我们看着它从无到有,在一片平坦中长出来,开花,结成果子。

我看到那条横幅,对海芝说了这件事情——楼已经建好了,我们可以去爬了。海芝说,那幢楼在昨夜飞进她的睡梦,她梦见自己沿着黑黢回旋的楼梯爬向顶层,腿已经重得抬不起来,却怎么也爬不到头。

“它有多高?”海芝说。

“不知道啊,至少八十米吧。”

“站上去是什么感觉?”

“还没有站过那么高的楼,风会很大,一定的。”

“我们俩这么瘦,会被吹飞啦,掉下来就不好了。”海芝笑,嘴唇轻轻抿起来,阳光照在她的面孔上,面颊上的绒毛返照出金色的淡光,薄薄的皮肤下匍匐着青红的细小血管,脆弱得很。

我们决定当天晚上就登上电力大厦,因为我们还没有在高处看过小城的夜景。

傍晚,我带两个手电筒,在铁路口等海芝,远远看见她穿着一条红色连衣裙歪歪扭扭地走过来,裙子不合身,应该是她妈妈的旧衣服,她的凉鞋也是红色,还抹了大红色唇膏,于是那天的她像一只火红色的蝴蝶,竟有一种盛装的感觉。我们走在铁路的枕木上,一步一格,迈着均匀的步子,朝着电力大厦的方向去,她在前,我在后,她嫩藕似的雪白的胳膊小幅度地摇摆,裙边不断翻起又落下,露出同样雪白的腿,雪白又马上折进红衣里,我又生出她是透明的错觉,生怕她会化成一摊水流走。白天的暑气蒸腾出来,背上又是一阵汗,空气静止,晚霞赤红,一丝风也没有,只剩下纯粹的热和焦。

“真热啊,又出了一身汗。”海芝小声说,一脚把一块小石头踢远,顺着那块石头看去,远处一片稻田,颜色由青转黄,将熟未熟。

大概两个小时前,我还没有一边坠落一边细细分解短暂的过往,我正和海芝缓慢地爬楼,爬到第十层的时候,她已经累得不行了,电梯还未启动,又不能半途而废,只好坐在楼梯上喘气,我拿着手电筒照她,她遮眼睛,生气地说,拿开啊,晃眼睛。我坐在她旁边,口干舌燥,周围是无尽绵延的黑。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呢?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海芝,当时我们骑着自行车艰难地爬上鸡鸣山的山顶,两条腿发抖不止,汗流浃背,可是风景却不值得一看——暮野四合,小小的河、一大片流淌铺平的平原。冬天,山顶寒风呼呼地吹,几下子就把人冻透。我从包里拿出一包烟,递给她一根,在大风中点上,海芝抽了一口,咳嗽几下,说,恶心,怎么有人要抽这个东西。她把点着的香烟扔到草甸里去,我担心会着火,坐在那里守着,最终没有发现着火的迹象。我们在石头上坐着,等腿不再发抖后就下山,自行车一路遛下来,到了山脚,脸和手都冻成冰坨坨了。

那时候我问她:海芝,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海芝说:不知道啊,总要找点事情做。她垮下嘴来,双眉微蹙,长叹一口气,面孔上出现了她爸爸曾经有过的惆怅,海芝和她爸爸原来长得这么像。

三十二层说高不高,爬到后来,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海芝英勇地打开门,走了出去,风景依然没有什么看头,使人不自觉便开始怀疑这次行动的意义。顶楼的建筑垃圾还没有清理干净,建筑多余的水泥被搬运到这里,叠起来,几场雨下来,都结得硬邦邦的,黑暗中看起来像很多人匍匐在地,风果然大得惊人,把沙子吹得到处都是,海芝的裙子被吹得飞动,脸色惨白,越发像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