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锦字征鸿(第14/17页)

锦书站起来肃了肃,“您受累了!”

崔贵祥扎地打千儿,“奴才心里高兴的,主子别这么说。”言罢却行退出去,锦书隔着玻璃窗看,崔总管到底是有了年纪,步履有些蹒跚。大约是那时候净茬儿留下的病根儿,背佝偻得越发低,看着叫人可怜。

太皇太后知道她心里所想,笑道:“你安心伺候你主子爷,崔总管这头只管撂开手,已经在下头掌事太监里物色人了,等带了出来就替下崔贵祥。崔贵祥劳碌一辈子,如今年纪大了,就是旗下奴才的奴才都个个升发得势呢!咱们赏他宅子下人,叫他好好过两天受用日子,也不枉咱们皇贵妃叫他一声干爸爸。”

锦书欢喜不已,忙离了座给太皇太后磕头,“老祖宗是善心菩萨,奴才叩谢老祖宗了!”

太皇太后示意春荣叫搀起来,锦书挨过去在老太太身边坐了,软糯道:“老祖宗,奴才还有一桩事求您呢!今儿我带了个人进园子,送到老祖宗跟前替我尽孝道的。这人您也认识,就是先头万岁爷春巡路上开脸的答应,叫宝楹的。她昨儿玉牒上除了名,也招人可怜的,送到掖庭是遭罪,奴才想老祖宗心肠最软,倘或能留在您身边,就是她最大的造化了。”

太皇太后问了缘由,怅然一叹道:“也是个苦命的!既这么就留下吧,回头交给塔都料理,瞧哪儿有缺就补上罢了。”

皇帝枯坐半晌,对宝楹的事半句也不参与,只抚着手上翠玉扳指道:“园子里有精气儿,皇祖母细心颐养,孙儿已命达春带禁军警跸,待孙儿班师回朝就来迎皇祖母回銮。”

“我这里你不必费心,宫务也撒开手。我人在园子里,也能留神宫里的琐事。”又问,“亭哥儿呢?这趟他伴驾么?”

“朕派他坐镇京畿做粮草官,保前方大军吃穿,牲口嚼谷。他小事儿上荒唐,大事上不含糊。听说前儿得着个鸟宝贝,翅膀一展有六尺多,熬了一夜的鹰,打算下回秋祢叼黄羊的。”皇帝笑了笑,“折腾得够呛,朕还怕他误事儿,没想到今儿一早就进了西华门,和几个军机章京还有军机行走琢磨辎重托运,库银粮饷说得头头是道。”

太皇太后也展颜一笑,“齐哥儿跟着他学办差,怕他这个叔叔带坏了侄儿。”

皇帝应道:“那不能够,东齐天性深沉,和长亭不是一条路子上的。”

太皇太后说笑几句,又想起入了空门的长孙,长叹之下泪水涟涟,掖着眼问:“东篱那里有信儿没有?”

皇帝脸上黯然,垂眼道:“长亭入伏头天去瞧过,说气色还好,日日听师傅授课业,心胸也开阔了好些。七月里要跟着方丈云游,到底是孩子,边说还边笑,要饱览大英锦绣河山呢!”

他的眼眶渐渐濡湿,心底最深处泛起刺痛,忙起身眺望窗外,触目所及竟是昆明湖畔的卧石。犹记得上年入夏父子俩在那里垂钓的情形儿,再想如今骨肉分离,他在庙里凄楚孤寂……就像生命中缺失了一块,消弭无形,寻不回来了。

承德十年六月初三,紫禁城外鼓乐齐鸣、炮声震天。

整个四九城沸腾起来,城门之外关道两侧挤满送行的百姓,众人扬尘舞拜、山呼万岁。漫天都是招展的龙旗和宝幡,三军将士“不灭逆贼,誓不还朝”的呐喊声响彻云霄。午正时牌,承德帝宇文澜舟率部众十万挥师北上,出德胜门直奔斡难河卫而去。

这一路山高水长,行进虽然顺遂,到底有三成是步兵,靠一个脚印连一个脚印走出来,到新巴尔虎右旗便用了将近四个月。

越往北,行军越难。漠北入冬早,才过十月就已经下过两场雪,这趟的雪尤为大,不是纷纷扬扬的雪沫子,而是成团成团鹅毛片一样。仅两个时辰,山川、河流、驿道、村舍都成了白皑皑的一片,迷迷茫茫,混混沌沌。风裹着雪,雪夹着风,天地间肃杀一片,转眼已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渠了。

打头列的马队缓缓而来,为首的是个大胡子将军,目光沉稳,一手扶刀,勒马远眺。

探路的军士翻身下马来报,“阿军门,前头大雪封山,天也眼瞧着要暗,奴才打探前头有座荒弃的狱神庙,是不是就地驻扎下来?”

阿克敦调转马头直往羽林军纵深处奔去,一路甲兵如林,雁序旁列,越往前,戒备越严密。上百的御前侍卫佩刀警跸,一身的油绸雨衣两肩有银白护甲,头上孔雀翎子被雪覆盖住了,只有猩红的珊瑚顶子还露在外头。天那样冷,没有一个是拱肩塌腰的,脚上绑着缚带,眉毛胡子上结了冰碴子,仍是钉子一般在王庭两腋侍立。

九龙乘辇像个四方月台,四角上是盘龙铜立柱,拱着一方明黄云龙顶篷。法驾左右的内执事太监尤为惹人注目,一个个膀大腰圆,满脸的狠戾狰狞。这帮子材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伺候奴才,当初进宫就奔着粘杆处去的,都是老公(太监俗称)里头选拔出来的厉害角色。粘蝉捉蜻蜓是拿手戏,要紧时候提溜出来往行在边上一撒,那就忠肝义胆为主子玩命拼杀的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