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笑我太疯癫(第12/13页)

大年三十放出来时,他已经烧傻了,只会走直线,哐地又撞了墙。

他大年初八开工,打零工,先做平面设计,后来是会场布置、舞美装置。

那时住白石洲的农民房,此地三教九流卧虎藏龙,世纪大盗张子强就是在那里被抓的。

白石洲楼和楼近,刷牙时伸手可以从隔壁楼拿牙膏。那时一楼住房东,四楼是藏族兄弟益西江村和觉巴益西,三楼刘华和他,二楼曾氏兄弟是跑场跳舞的。

后来二楼的曾氏兄弟里有一个人搞了个组合,叫凤凰传奇。

那时村里的外来年轻人相依为命,混得不好了互相接济,混得好一点儿的就搬家到稍大的房子里,还是在白石洲里。

他和藏族兄弟江村最热心,经常帮朋友义务搬家,帮来帮去帮得经验丰富无比,无论多少家具都打包塞进一辆车里,这样省钱。

那时深圳东门开了中国第一家麦当劳,他领了工资,领江村去开洋荤吃大餐,不会点,一人点了四个套餐,又不舍得浪费粮食,差点儿撑死。

……

他那时勤奋得很,超市、酒吧、服装商场,哪里需要美工设计他就扑到哪里去。

资源是匮乏的,但天道酬勤,机会青睐伸手接住的人。他后来靠勤奋啃完了一个巨难的单子,替中国最大的室内主题公园未来时代做舞台美术设计,活儿干得很漂亮,他又接到了锦绣中华民族村的道具制作。

办干边学,边学边做,不知不觉中人就会升值。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走,他进了4A公司,参与了央视春晚的三维动画制作,再后来进了南方电视台当摄像师,又从南方卫视跳槽香港有线电视台,天南海北地拍片,拍过乌镇广告,也拍过孔府广告……他片子拍得极好,后来他挑梁一个摄制组,既是策划人也是执行人,人人都夸他敢想能干,没人知道他的学历,也没人在乎。他并不懂经营人脉,但几乎每一个合作过的人都成了他的朋友,原因很简单:他是极普通的人,养气功夫却足,待人接物时总能做到不仰视也不俯视,不给人压力也不对人阿谀。

人都不傻,都知道自己的朋友圈里需要有这样一个人。

他后来创业做公司时,很多人主动站出来帮他,全深圳的宣传片几乎被他们公司包揽,包括深圳城市宣传片。他还和江村合开了一家藏式酒吧,白石洲的老朋友来了有热茶有烧酒。

忽然不用再一分一厘地省钱了,他获得了最初的经济自由,于是第一时间把父母安置到西安,大明宫公园旁买了房子,并第一次带着父母出门旅行。

那时他还不满27岁,旁人自怨艾青黄不接的年纪,他已经靠自己的能力谋得了一份温饱体面,闯出了最初的成功,赢得了最初的尊重。

输在了起跑线,却赢在了弯道,他是个懂得自己给自己制造弯道的人。

他从未停止过制造弯道。

有一天,他忽然对公司合伙人说:生意已经上了轨道,我觉得我该“出轨”了,我还年轻,不应该现在就开始守成。他对江村说,酒吧全给你吧,我走了,上学去了,去把过去没机会学的东西都好好补课。

他对朋友们说:除了挣钱,接下来我要挣点儿别的东西去,再见面时,莫笑我疯。

他对父母说:以前的拼命是为了生存,以后就是为了生活了,只有真正打理好自己的生活,成为一个天天高兴的人,我才能真正当一个孝顺的人。

他并没受什么刺激,也并非忽然醍醐灌顶,所有的决定像是一场漫长实验后的化学反应,自然而然的结晶。

然后他走了……

不管他后来去向何方,找到的是什么,他27岁之前的故事很普通,普通人的普通人生。虽然他的出身背景,远不如大部分普通人。

(十五)

他30岁那年,我26岁。

我们相遇在午后的街头,我是过路的鼓手,他是卖唱的歌手,他笑着打量我,问:这么好的太阳,走得那么急干什么?

我停下来,和他一起弹琴、敲鼓、晒太阳,一起组织路人丢手绢、捉迷藏……一起围坐在篝火旁。

我问他:你是哪儿人?他故意用方言回答我说:饿四赏北瓦窑堡县廖公桥仍(我是陕北瓦窑堡县廖公桥村人)。

口音太土了,我咧嘴笑。

他也笑:饿们那,鼻英都重(我们那儿,鼻音都重)。

我请他来首陕北民歌,他张嘴就是一句道情:哎……亲口口,拉手手,咱们两个旮旯旯里走……

好有趣的男人,好正宗陕北洋芋擦擦腔,姿势也正宗,一手掐腰一手护在耳后,下颌微抬,微微闭着眼,仿佛面前不是彩云之南而是黄土高坡的山梁梁,面前聚拢而来的不是人而是他正在放的羊……

这么有意思的人当然要结交,请教他的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