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第6/6页)

本来想写得更长一些,但是时间来不及了,炮声越来越近,希望今晚我们还能守住我们的山坳。如果你能读到我的信,希望你能把其当作求婚,当然仅限于心理层面的,你不用答应,你只需要记得我确实做过这件事,然后想办法活下去。如果你已经死了,那也没关系,我们曾经认识,就已经很好了,希望我们再见时能认出对方,那并不难,因为这次我就是因为遇见你才存在的,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会一直存在。就写到这里,邮差已经等了很久了。

爱你的X

安德鲁把信折起来,放回信封,揣进怀里。他的声线不错,低沉冷静,很适合念信。远处已经有了一点天光,两人呆坐了一会,信的内容搅扰着李晓兵,他还是没有想出那句话,八个字的那句话。安德鲁忽然抬头说,这就是邮差为什么不能看信。李晓兵说,为什么?他说,信变得太沉了,已经背不动了。李晓兵说,明白。他说,你不明白,这些士兵最后都在写信,我送个不停,可是大多没有送到收信人手里,有的死了,有的根本不存在,有的活着,可是根本不认识来信的人,又给退了回去。李晓兵说,明白。安德鲁说,你不明白,无论如何请你想出那句话吧,拜托你,还剩最后半小时了。李晓兵说,我确实想不出来,这么久了,早已经消失了,这句话已经消失了。安德鲁说,我们把它找出来吧。从第一个名词开始,你给出几个名词。

李晓兵看了看周围,名词,他曾经写下过不少名词,他曾写下过成千上万个名词,他也命名过一些新奇的事物,可是这些好像都离他那么遥远。他忽然明白,他不是要找到那句话,而是要写下这句话。他说,鲤鱼?安德鲁说,不是。他说,山?安德鲁说,不是。李晓兵说,希望?安德鲁说,不是。李晓兵说,天使?安德鲁想了想说,有点意思,但是不是。李晓兵说,上帝?安德鲁说,不是。李晓兵说,魔鬼?安德鲁站了起来,说,是。李晓兵说,魔鬼?安德鲁说,是魔鬼。请继续。李晓兵也站起来,在湖边快走,魔鬼干什么呢?魔鬼有什么坐骑来着?手里拿着什么兵器?他回头说,魔鬼喜欢?安德鲁说,不是。他说,魔鬼手拿?安德鲁说,不是。他说,魔鬼讨厌?安德鲁向他走了两步说,有点意思,但是不是。他说,魔鬼逃出?安德鲁说,不是。他说,魔鬼害怕?安德鲁点点头说,是这个,是魔鬼害怕。魔鬼害怕,魔鬼害怕,是的,是魔鬼害怕。李晓兵说,魔鬼害怕什么呢?后面是两个名词,我们先找到其中一个如何?安德鲁说,这是你的自由。你还有十五分钟。李晓兵看了看那个红色的电话说,魔鬼害怕电话?安德鲁说,你们害怕电话,魔鬼不怕。李晓兵说,魔鬼害怕水?不会,魔鬼水火不侵。魔鬼害怕光?不对,那是吸血鬼。你怕什么,安德鲁?安德鲁说,你在浪费时间。李晓兵说,我们说的魔鬼是一个魔鬼吗?安德鲁说,这不重要,你找到了魔鬼这个主语,这很重要。李晓兵说,我已经有所进展,你的电话可以推迟吗?安德鲁说,不可以,别忘了我是一个邮差。李晓兵说,魔鬼害怕承诺?安德鲁说,好像近了一点。李晓兵说,魔鬼害怕信仰?安德鲁说,不像。李晓兵说,魔鬼害怕相信,相信算名词吗?安德鲁说,你说了不少同义词。李晓兵说,魔鬼害怕存在?安德鲁说,好像又近了,但是好像又完全错了。李晓兵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预感,这预感比早上还要强烈,他起床时那个预感和现在这个相比简直是一堆瓦砾,现在就像有强光打到他的脸上,照到他飞旋的思路,光的颗粒飞舞,与思维的颗粒搅在一起,不分彼此。代词,代词也是名词,近了,又反了,一颗子弹,射向凉开水瓶,一架飞机坠落了,暴雨就要淹没这座城市,一句丢失的话,一个远方来的固执的邮差,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会一直存在。

李晓兵说,魔鬼害怕他不存在。

安德鲁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上去好像想和李晓兵握一握手,但是最后并没有这么做。太阳还没完全出来,但是能感觉到气温在上升。湖水像缩水的衣服一样,开始蒸发,从天上来的水,现在正在飞速地回到天上去。电话线一点点变短,电话滚落到水里,旁边的小山变成一根天线,折起,像两根拐杖,“嗒嗒”走入湖心,露出一片巨大的平原,露出远处S市高高的彩电塔的金属尖顶。安德鲁用双手理了理鬓角,从兜里掏出那封信,摸了摸,确信它还在,然后又放回怀里。他从桶里抓出黑鲤,扔到水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跳到湖里,几分钟之后就和这湖一起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