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23页)

“这种小小的健康上的考虑,倘若出自某一个人的心里,倒没有什么不自然,”清一郎想道,“可如此众多的人同时出于同一种考虑而一致行动,这幅图画显得多么荒诞啊。这么多人一齐祈望着永生,这本身就让人恶心。一种疗养院式的精神……也可称之为一种强制收容所的精神……”

他记起了今天早晨使用剃胡刀时在嘴唇边留下的伤痕。他用舌尖舔了舔,觉得还有些感味。早晨,当他在镜子中看见自己嘴唇边渗出的鲜血时,竟然为这个小小的无害的失误而情绪大振。偶尔的冒失和不慎并非什么坏事。或许那剃胡刀的刀刃正是在一瞬间里接纳了他自己的意志才横着划向嘴唇边的。

“瞧,这儿还没有来过吧。”

佐伯走在前面,从所有车辆禁止通行的烧焦了的木桩中穿行着,一边得意地说道。

“是吗。可小时候倒是来过这儿的。”

“小时候又另当别论嘛。”

脚踏低矮的松树树荫下散乱的纸屑,他们仰望着高高耸立的青铜像。那是妇孺皆知的马背上的楠公(楠木正成的敬称。南北朝时代的武将。——译注)像。

楠公头上那顶镐形的头盔戴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眉头。他用右手拽着缰绳,驾御着一匹剽悍的骏马。骏马鼓胀着浑身的肌肉,骄傲地高昂着头颅,凌空飞扬着左前肢,让鬃毛和尾巴高高地竖立着,从而勾勒出迎面而来的狂风那猛烈的势态。

这种古老的忠君爱国的铜像居然在占领时期(美军占领时代。——译注)平安无恙地存留下来,的确是不可思议的。骏马雕塑得比楠公要出色得多,所以让人觉得多亏了这匹马,雕像才得以幸免于难。事实上,在青铜薄薄的皮层下面,能看见勇猛的骏马宛如年轻竞技者一般的肌肉正滚滚地充着血,鼓胀着血管。它以一种神奇的力量迫使人们做出这样的想象:在它激动人心的运动所指向的地方必定有敌人存在。但如今敌人却已经死亡。那曾经出现在眼前,如今已永远逃遁而去了,摇身变成了更加狡诈的敌人,在仰望着铜像的马首而目瞪口呆的乡巴佬头上,在暧昧的春天这半阴半晴的天空中,嗤笑着远远地飞走了。

面对五六个上京观光的乡下人,导游小姐正热心地讲解道:

“请看吧。在铜像的马尾上有麻雀在筑巢,它们至今还在鸣叫着‘忠孝忠孝’呐。”

她的嗓音被年轻的唾液滋润着,清脆而响亮。但刚一说出口,就在她那因春天的尘埃而失去了水分的口红上面被下午刮起的大风打成了碎片。几个游客用沾满泥土的皱巴巴的手贴在耳朵上,惟恐听漏了一言半语。

无数的纸屑和无数的鸽子。其中一只鸽子停立在头盔的镐形中间。疲惫不堪的观光客人们在鹅卵石上曳步而行,发出了阴惨的脚步声。总之,眼前是一幅凄凉的风景。瞧,疲惫就犹如春天的尘土一般撒遍了每一个角落。

不景气的画面,不景气的风景……这并不意味着存在于那里的事物发生了什么变化。朝鲜战争结束以后,暂时性的投资热潮持续了去年一年,如今又开始萧条了。所谓“不景气”这个词,如同火盆中的灰烬经水一浇,纷纷飞扬,随即便充斥了四周,污浊了空气,继而波及到物象的表面,并改变了它自身的意义。很快树变成了“不景气的”树,雨变成了“不景气的”雨,铜像变成了“不景气的”铜像,领带变成了“不景气的”领带。就像萧条时代佐佐木邦(1883~1964,日本小说家,是代表大正时期自由主义的大众作家。——译注)的白领小说曾风靡一时那样,如今人们争相阅读源氏鸡太(1912~,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英语通》等。是日本颇受欢迎的言情大众作家。——译注)的言情小说。因为那种小说虽然是一种绝望的产物,可字里行间却从不出现绝望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