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14/24页)

在他面前她越来越感到轻松了。见他毛衣的袖口磨破了,她便省下钱给他买了一件毛衣。买毛衣的时候,她觉得就是在给自己的祖父买衣服,没有什么不妥。她真心希望他穿得暖和点、体面点。他试穿那件毛衣的时候,她不敢细看他的表情,找借口躲进厨房里去了。等她出来时,他已经穿着新毛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看了。她戴着围裙,用毛巾擦着湿手,像母亲一样微笑地赞赏地看着他,鼓励他穿上了新衣服。此时的他真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啊。

她努力笑着,眼睛却潮湿起来了。有时候她还会想,等到再过两年她毕业了,离开这里了,他一个人怎么办?她相信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就像她已经习惯了他一样。可是,她不可能把他带走,他也不可能把她留下。他们终究是要再次失散的。想着这些时她还是会疼痛,她暗暗希望那天来得慢一点。她甚至想过,他要是哪天突然死了,她就安葬了他再走,这样她还能走得放心一点吧。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告诉他的。

寒暑易节,又是夏天。那是个夏天的晚上,于国琴像往常一样正准备回宿舍的时候,廖秋良忽然在背后叫住了她:“孩子,我们能再说几句话吗?”于国琴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他酒后的脸上有一种奇怪僵硬的肃穆,这让她有些不安,她站住了。廖秋良脸色苍白严肃,把两鬓褐色的老年斑衬得越发明显了。在暗红色的沙发背景下,他越发像尊塑像。

他们之间的时间突然卡住不走了,拥堵在了一起,堵成了既庞大又空虚的一团,她简直被堵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才终于对她说:“孩子,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对吗?”这话没什么不对劲,可是让她越发紧张了,她干着嘴唇点了点头。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要努力给她一个微笑,他说:“那我们就应该赤诚相见,就可以什么话都说,对不对?”于国琴听见自己喉咙里很响亮地咽了一声唾沫,咕咚一声,简直都能听见回音,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听上去有些陌生,像是强安在她身上的,她说:“我本来就……什么话都和您说啊……”她觉得自己正试图虚弱地挣扎,她又一次嗅到危险了。

廖秋良站起来,离她更近了些,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像蛛网一样粘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那里用一种严肃得近乎奇怪的语调说:“那我们就做这个世界上最赤诚相见的朋友,我们不做一丝一毫的掩饰,好不好?”于国琴又后退几步,挣扎着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掩饰什么啊,我早说过我是把您当亲人的——”廖秋良把她的话打断了:“那我们今晚就好好地说说心里话好不好?”于国琴觉得自己已经站到悬崖边上了,她整个人都快被凌空提起来了。转而她又告诉自己,怕什么,他一个……老头子了,他是她的祖父,还能把她怎样。想着想着,她便回头看着他,正好和他的目光接上了,这目光似曾相识。她一哆嗦。

就是这个时候,她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廖秋良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孩子,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身体的?”她干涩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孩子,你把衣服都脱掉,好吗?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吗?”刚才那种若有若无的恐惧忽然就牢牢坐实了,就挂在她鼻子前,她伸手就可以摸到。她悚然地睁大了眼睛,那无辜惊恐的表情就像在问他:“我是不是听错了?”可是他毫不留情地又补充了一句:“孩子,把你的衣服脱掉,好吗?你不穿衣服站到我面前,好吗?我们好好说说话。”这话让于国琴又是大骇,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却已经贴到墙上了,她无处可去了。可是他的声音已经逼了过来:“孩子,我想和你面对面的,什么都不遮掩的,好好说说话。我是不会做什么的,因为我敬重你,我敬重你的自尊,也敬重你的身体。你知道男人对女人最深的尊敬是什么吗?就是对她身体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