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12/24页)

不过,她愿意来他这里还因为每次她来到他家里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是真心诚意地喜悦。从小到大,因为自处卑微,她几乎像条狗一样是闻着别人的气味长大的,一个人身上稍微散发出点什么气味,她便立刻闻到了。他对她到来的这种喜悦让她觉得放松和安全,让她觉得这确实是她该来的地方。

有时候在她临走前,廖秋良会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些零食糕点递给她说:“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拿回去慢慢吃,小孩子嘛,都喜欢吃零食的。”于国琴接住了,一边心安理得着,一边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隐隐硌得慌。

提着一堆吃的在黑暗中向宿舍楼走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是空的,好像什么都没去想,可是,她必须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一个人要对她这么好。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才能心安吧,可是,她能为他做什么?她心里不安是因为她明白,她做的是远远不够的。

他一直都叫她“孩子”,他总是说“孩子,多吃点,小孩子要多吃点才好”。或者他会说:“你看你需要什么就从我这里拿走,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因为你是小孩子嘛。”他好像蓄意要无限制地纵容她,宠她,好像她真的是个很小的孩子。后来又有几次他塞给她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你就是个小孩子,还在上学,还没有挣钱,干什么都需要用钱,小孩子家就不要多说话了。”每次她都是像进行仪式一样,先愤怒、恐惧地挣扎一番,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

然而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发现,收下这些钱的时候自己分明是一次比一次心安理得了。就像看杀人一样,第一次看的时候心惊肉跳,吓得要死,第二次、第三次……再看的时候就渐渐麻木了,看见再红再新鲜的血也刺激不着了——反正又不是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

她像是越来越清晰地看清楚了自己身体里一个晦暗可耻的部分,那是她吗?可是,那不是她又是谁呢?她只觉得恐惧,不敢朝自己多看。

但她喜欢廖秋良叫她“孩子”,当他这样叫她的时候,她就会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而她真的还是一个孩子。然后她慢慢发现,她在他面前居然真的越来越天真了。她会配合着他的慈祥让自己的年龄折回去,从头天真起来。他虽然是一个男人,但已经是一个老去的男人,老得只剩下慈祥了就不算男人了,而是无性别的,单单就是一个老人。这样想的时候她便觉得他这里终究是安全可靠的,她把他这里当成了一处巢穴,让她觉得温暖的巢穴,她可以随时投奔他。她觉得她在廖秋良的话里真的无限小下去了,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还是个小孩子。在她被包裹到他话里的那一瞬间,她会觉得自己无辜而柔弱,觉得自己确实是该被怜悯、宠爱的。

但是这些感觉再浓烈也盖不住最下面那点羞耻感,就像是最下面的水果一旦腐烂了,这味道就怎么也遮不住了,在空气里总能闻到。尤其是一天晚上,两个人坐着聊天时,廖秋良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是怎么看待人类的肉身的。他说得很严肃,像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但她没有答话,假装没听见,很快,便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下次再见时,廖秋良不再提这个话题,他们又风平浪静了。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廖秋良每个月打到她饭卡里的三百块钱从未间断过,都是在月初就准时打进去。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廖秋良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每个月的三百块钱,就像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一样。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她基本可以肯定,自己是遇到了好人。她安慰自己,这是自己的运气。时间长了,她对廖秋良这里也真的生出了些依恋,觉得他真的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几天不见她就会想念这个老人,就会想着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不管怎样,她在心底仍固执地称他为老人,固执地要把他的性别抹去。她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并不真正感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