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10/24页)

于国琴把目光移向了窗外那潭幽深的黑暗,继续说:“您还想听吗?我再给您讲讲我的哥哥。我上大学家里不给我一分钱的生活费,难道他不知道吗?我上大学之后,他居然好意思三番五次地问我要钱,居然问我一个身无分文的学生要钱,时不时让我给他寄过去一两百块钱说他要急用。还有我妹妹,眼巴巴地说等着我回去,你以为她真的就那么想我吗?她只想着让我给她买东西回去。还有我嫂子,我去她家的时候,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就把桌子上的几块糖收起来锁进了柜子,好像我是个贼,在偷吃她家的东西时被她捉住了。这就是我的家人。”

她像存心自虐一样越说越过瘾,她简直停不下对他的这种倾倒,话越说越多,到最后简直近于癫狂的状态了,大约是因为平时什么都闷在自己心里,生怕被人别窥视到,还以为永不得出世了。不想,今天却是自己亲手把它们都刨出来了。

她把自己的亲人一个个从吕梁山里刨了出来,七零八落扔了一地。最后,她终于不再往下说了,坐在那里麻木而疲惫,看着亲人的碎片遍地都是。

但她必须承认现在她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解脱感,这是从未有过的。是的,在这个晚上,她愿意牺牲他们,除了为着她自己的倾诉,大约也是为了让眼前这个老人能对她有一点真心诚意的同情吧,她必须承认她需要这点东西,只有这样才能使她接受起他那点施舍来不至于显得无耻。

母亲成了她的祭品,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像一炷香一样被点着了,然后化成一道青烟向着空中飞去,眼看就要消散不见了。她的泪忽然下来了,仿佛真的在与自己的母亲道别一样。她怎么能不明白,她之所以要出卖自己的母亲,却是因为,她其实是多么渴望与拉偏套的母亲划开界限啊。

这种罪恶感袭击着她,她必须更残酷地对待自己才能减少心中的一点点罪恶感。

忽然,她自己对自己迟钝地笑了笑,说:“其实我有什么好装的,我还能装成什么?这年头,是处女的恨不得在额头上刻行字,我可是处女,我还纯着呢,所以我有资格对男人提出更多的要求。离过婚的女人恨不得在身上贴上标签,我有车、有房、有婚史,男人跟了我少奋斗二十年,欢迎入住。谈恋爱都谈伤了还没结成婚的剩女只好说,别人都装处,我装经验丰富算了。人人都会装。其实,和您说句实话,我恨不得装无耻,因为这样我会更容易活下去。可是,我装不出来。原来,连装无耻都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她在黑暗中泪光闪闪地看着他。像是过了许久,他突然对她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好孩子。”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后是她先站了起来,起身开灯,低头收拾碗筷。然后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间,尽职尽责的样子。借着这个时间她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廖秋良正坐在沙发上吃药,她便上去问:“廖老师,您怎么了?生病了吗?”廖秋良抹抹嘴:“没事,我心脏不太好,不是什么大事。”于国琴说:“还是身体要紧,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廖秋良摆摆手,说:“孩子,没事的,死生之间自有机缘,不能强求。”说完,他就起身把那瓶药放回了写字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于国琴见他没事便不再坚持。

这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多数窗户都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像浸入了无边的大海。海风把一种潮湿的寂寞和巨大的安详送进了这扇窗户,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正乘着一艘小船漂在海面上。在这个晚上,在这艘船上,他们两个忽然都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孤单。于国琴又一次看看表,说:“廖老师,我得走了,下周再来。”说着她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