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9/24页)

屋里没有开灯,两个人也都没有去开灯的意思。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感觉他的目光在暗处分外明亮。

她继续道:“山里的女人拉的偏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为拉得越多就说明这个女人漂亮,有能耐,体力好,床上功夫也十分了得。其他女人难以望其项背。山里的女人只要一结婚就都恨不得能做这个营生,因为一年到头在地里扒食,最后也收不下几筐土豆和莜面。如果拉了偏套,男人走的时候有钱的留钱,实在没钱的白面、大米、大白菜、土豆也要留半口袋。而且这活儿操作简单,技术含量有限,只要往炕上一躺就行,多数女人都干得了。最受女人欢迎的还是那些矿工。这些钻在深山里的矿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常年见不到女人,山里那些拉偏套的女人则帮这些出门在外的矿工解决了这个大问题。所以矿工去找女人都是舍得花钱的,尤其有了长期业务关系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着女人家里什么活儿需要做的伸手就做,和女人的男人、孩子在一口锅里吃饭,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农忙时节他们还会主动到女人家的地里帮着干农活儿,经常是十来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一块地里干活儿,男人一边干活儿一边互相打招呼。几亩莜麦都收好了,女人还不知道是谁帮着收的。”

听到这里,廖秋良微笑着,轻轻地、异样地“哦”了一声。她停住了,看着他。他用手把头发向后拢了拢,迟疑了几秒钟,然后又抬起头,怯怯地、急迫地看着她:“然后呢?”

她心里什么地方抽搐了一下,但是她继续说道:“山里家家户户都住窑洞,窑洞里都是那种长得像要上天入地的大土炕,够十几个人在上面打滚,全家男女老少都睡在一张炕上。女人晚上拉偏套的时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并不回避。该怎么睡还怎么睡,家人和客人都睡在一张炕上。炕这头折腾得天翻地覆,呼爹喊娘,几乎快把炕压塌了,炕那头几个孩子睡得又死又香,自己的男人则更是早已经打起了呼噜。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是这样夜夜睡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唤,还未嫁人就对这些事烂熟于心了。只要嫁人了便也像母亲一样戴起帽子开始拉偏套,所以拉偏套的传统在吕梁山上才会薪火相传。然后女人把这靠拉偏套赚来的钱供孩子上学,孝敬公婆,给男人买新衣服、买酒,养活一大家子。所以拉偏套最多的女人不仅受男人尊敬,也受女人尊敬,地位相当高。”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停住了,用一种近于挑衅的目光直直看着廖秋良。他与她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把目光移开了。但刚才他眼睛里那点明亮像炭火的灰烬一样仍然炙烤着她,使她不能不在心里恐惧和冷笑。她侧着脸锋利地追着他的眼睛:“您觉得这些女人……可怜吗?”语气很平静,但两个人都能听得出这层平静很薄很脆,这层薄薄的平静忽然间让两个人都打了个寒战。廖秋良略略迟疑了几秒钟,然后他慢慢说:“不,我很尊敬她们。这些独特文化的形成是因为你们那里太封闭,山高路远,不易受外界影响,就像那些独立的大陆板块上能保留一些独特的生物。只要不出大山,她们会生活得很好,内心也很平静,在一种独特的文明中有尊严也有价值,她们甚至都很强大。”

于国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她的语气急促,像是在赶路一样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她追着他的眼睛:“那您觉得,她们的女儿,那些一直和母亲躺在一张炕上的女孩子,如果她们长大了,有一天离开大山了,她们又会怎么样?”廖秋良没有说话,他眼睛里的那点明亮正一点一点地熄灭,好像被罩在大雾里的灯光。他微微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顿了顿,看了看周围,像是要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别的人一样,然后她快速地、坚硬地、狠狠地往下说去,好像生怕被他打断了就说不下去了:“您心里猜得不错,我妈当年也是做这个的。晚上,我们全家七口人就睡在一张炕上,而且,我就睡在离我妈最近的地方……”廖秋良只是坐着,半天没有说话,甚至一动都没有动,她只能就着窗外洒进来的灯光看到他一个毛茸茸的轮廓。他的影子看上去安详、脆弱,还有一点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