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6/30页)

他开始畏惧每一天的开始,他觉得每个早晨都无比巨大、空洞而陌生。他就是把再多的时间塞进这洞里,仍然填不满它。最好的麻醉方法就是画画。他像小时候一样,背起画板画架到野外写生。马齿苋、蒲公英、荠菜、车前草、苍耳、菟丝子、苣荬菜、瓜子草、繁缕、雀麦还和四年前一模一样,长了一地。就在与这些植物再次相逢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也许,时间是根本不存在的,所谓四年或者更长,八年、十年、二十年,其实都不过是人的幻觉,或者说,一个人的一辈子本身可能就是一种幻影。人所看到的自己其实不过是一种光阴的折射。而这具肉身,其实与一株野草没有任何区别,人就是植物,转瞬即逝,死去,腐烂,成灰。然后,另一个肉身会从他成灰的残骸中长出来,长成另一个人形,继续活下去。

他还是时常会想起外婆,想起外婆的那两只干瘪的乳房。小的时候,明知道没有奶水,外婆还是时常把那两只乳房塞给他,就像塞给他一个虚幻的母亲。他深夜躺在单身宿舍的木床上,身边没有一个人,一次次想起外婆那两只青筋迭起的乳房,还是会一次次泪流满面。

为了抵御这种孤独和恐惧,他开始不节制地自慰。他在床头贴了几张女明星的画报,让她们一字排开,一边看着她们一边自慰,最后还会射到画报上面去。似乎只有射到上面,他才与墙上的这些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丝微乎其微的联系,她们对他来说才不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然而自慰完之后,她们还会强行带着他,一起向一个更孤独、更深不见底的地方坠去,他坠落在那里,好几次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血液栖息于血液,骨头栖息于骨头,身体栖息于身体,这个世界是多么荒诞,又是多么坚固。

可是,一觉醒来他便意识到自己仍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简直是毫发无损。他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悔自己竟然还是囫囵活在这世上。然而到第二天晚上他便又开始这个过程,试图用那一秒钟里冲上云端的感觉狠狠扎进自己身体里,像一把冷兵器一样蛮横地扎进去,扎得越深越好,然后才能告诉自己,喏,放心,你还活着。

到后来他开始成瘾,会一晚上好几次,直到把床头的那几张画报涂抹得黄渍斑斑。他本身就营养不良,这样一来,身体也就每况愈下,时不时会感冒发烧咳嗽,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了,便想着节制一点。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戒不掉了,如果不再自慰了,他只会更孤单更痛苦,于是只好又继续。

由于过多的自慰,他发现下面很容易被弄伤,他便想了个办法,去地里找了些没有长成的嫩西葫芦,把里面掏空了,再把自己那东西塞进去。他的痛苦已经逐渐成长为一种绝缘体,甚至于要成为充满创造性的发明了,同时,他又怕自己真的早早死了,那植物性的虚无就要成真了,就像看着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鬼竟渐渐长出了真身。他决定还是要补充点营养,便买了些鸡蛋,每晚用开水给自己冲一个服下。服用这鸡蛋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很无耻,仿佛是刚刚从某个战场上溃败下来的逃兵,明明就一个人住在这单身宿舍里,却还是有一种偷吃鸡蛋的感觉,生怕被别人看见了。

已经是午夜时分,月光更盛大了,床上的女人低低地说了句梦话,听不清内容,看来她也是异乡人。读中专的时候,宿舍里他的上铺容易失眠,就说经常会听到他讲梦话,只是基本都是用家乡话讲的,不辨首尾。看来每个失去故乡的人都会试图在梦境中再度闯入故乡,独自走在故乡废墟一般的街道上,像一个伤痕累累、九死一生的老兵,身上的伤疤却如同桃花般灿烂。渐渐地,这故乡的街道上终于有人向他走来,他们都没有脸,如鬼魅一般从他身边飘过。他却还是认出来了,那是父亲,那是母亲。他从记事起就不记得他们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所以他们每次出现在他梦中的时候都是这样——两个无脸的怪物。他站在他们后面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