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7/30页)

他走到床前坐下,就着月光看着床上的姑娘。她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这——么——年——轻。她的年轻更让他嗅到了自己被年轻剥离之后露出的骨骼峥嵘的恐怖感,那摸上去全是时间,密密麻麻的时间。生和死是什么?就是时间吧。

他是在二十岁那年的秋天遇到杨国红的。那时候,他定期要去县城中心的百货大楼买画画用的卡纸和颜料。1996年的百货大楼正处在最后的国营性质阶段,只是人们还不知道罢了。当时在这里面做售货员是要被人羡慕的,百货大楼囊括了人们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公家人,清闲,干净,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大楼里分很多种类的柜台,有五金交电、日用百货、日杂工具。他每次去卖文具的柜台买纸时,柜台后面坐着的都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售货员,皮肤白净,烫着一头当年正流行的大花卷发,还故意在额头上垂下一缕卷发,再用头油固定了,使那缕卷发看上去钢丝一般岿然不动。他每次到柜台前的时候,她都坐在柜台后面织毛衣,也不知道在给谁织,总之,就那么长年累月一针一线地往下织。他感觉她织毛衣的过程就好像在最前方为自己设了一个诱饵一般,明知那诱饵的无聊,却还是要一针一脚地赶下去,倒像一场一个人长年累月的游戏。

事实上,除了最开始的两次他需要说自己要买什么之后,他根本都不需要开口说话了。一见他来了,她就放下织得半截的毛衣,把他要的颜料和纸张放在柜台上。他付过钱,再一言不发地离开。那个下午,他去得比平常晚了些,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百货大楼里也比平常昏暗了很多,以至于看上去人影憧憧,却都面目模糊。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但走到文具柜台前的时候,发现那卷发女人还坐在后面织毛衣。那是一件咖啡色的毛衣,已经有了一只袖子,还差另外一只袖子。这毛衣毛茸茸地伏在她怀里,好像一层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皮毛,还温热着。他站在那里忽然便有些紧张,心里想,大概是给她丈夫织的。她工作好,长得也不错,不知道会有个什么样的丈夫。

这时候,女人把纸卷好放在了柜台上,他伸手一接,忽然就触到了女人的手。他哆嗦了一下,纸没接住,掉在了柜台的玻璃上。他低头看那卷纸,忽然发现他和女人的影子此刻都落在了玻璃上,隔着一道笨重的柜台,他和她就像两个站在一条大河边的人,从河里都可以看到彼此的倒影。他不敢抬头,也不想走,只是低头看着这两个波光粼粼的倒影,感觉这两个倒影就像两具刚刚被冲刷到他脚边的肉体。忽然,他站在那里嗅到了从这两具肉体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的痛苦。

这时候,百货大楼开始关门了,人声嘈杂,所有的售货员开始关窗户关卷闸。他知道该走了,忙收拾起纸卷和颜料,又匆匆看了一眼玻璃里的两个人影,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忽然听到女人用很低却清晰异常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你先出去,在后门的锅炉房旁边等我。”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竟吓了一跳,仿佛这声音是忽然从她身上长出来的。他收拾起东西匆匆往出走,脑子里完全是空的,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想,一定没有想。等到出了百货大楼,他才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正站在大楼后门的锅炉房旁边。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逃走还是该留下来等着。脑子还是钝着不转,心里却清晰地看到了刚才玻璃上的那两个倒影。那两个薄薄的倒影,随时会被冲走,冲到无限的远方,再也不会回到他脚下。

他躲在那个角落里一动不动,耳朵听着下班的女人们推着自行车说笑着离去。说笑声、车铃声渐渐平息下去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竟不敢离开半步,就像在雪地里冻僵了一般。这时候,忽然有个人影向他走过来,低声说:“跟我来。”他便木木地跟了上去。两人又返回大楼,来到楼梯后面的一扇小木门前。女人掏出钥匙开了门,先进去了,他也跟着进去了。女人反锁了门,又把窗帘拉上才说:“这是我们单位的值班室,今晚轮到我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