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陆(第8/11页)

(六)

他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从亢奋的状态中慢慢冷下来,无谓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诸位都是聪明又有同情心的人,你们可以去报官,去证明这连续杀人事件的来龙去脉。我的复仇已经结束了,冤死的任氏可以得到安息了。我已经心满意足,得到什么结局,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端华和李琅琊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为难不忍的神情,沉默维持了一刻,两人一起望向安碧城,试图找到某种默契。

与他们难以掩饰的同情形成鲜明对比,安碧城此时出奇地镇定,或者说,那端然正坐的姿态和眼神带着冷静的探询之意:“复仇的确已经结束了,今晚的事情算是水落石出……可是回到两年前,回到《任氏传》的结局,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清楚——任氏死于猎犬之口。但用猎犬来捕狐,可不是普通的手段,是要洞悉任氏的原形是狐狸才能设此计策。那么任氏的秘密,是谁泄漏给崔绛的?”

沈雪舟静了一静,再次开口时的声音平稳如镜:“……是啊,我也想不通这一点。可能是他们借助什么诡秘的法术看破的吧?”

“请不要再说谎了好吗?”安碧城的声音第一次真正严厉起来。“你今晚说了很多谎,但都一个个变成了泡沫。只有这个最大的谎言,你打算隐瞒到最后吗?”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波斯人冷冷地说下去:“无论在《任氏传》的传奇里,还是惨痛的现实版本里,无论您是‘郑生’还是诗人沈雪舟,您都保持着多情、软弱而又无辜的形象。面对任氏的被害束手无策,却终于在两年的痛苦思念之后,利用一组情诗完成了复仇——谁会忍心把你交给官府接受惩罚?我也几乎就要相信你,同情你了——直到我发现了一个破绽:你把自己塑造得太完美,也洗刷得太干净了。对那三个人的阴谋,你真的从头到尾一无所知?和卢蕊的婚姻,真的只是一厢情愿的逼迫?

“在你的讲述里,你对任氏情深似海,任氏对你更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和爱怜。至少这后一点我是相信的,不然她不会向你吐露那么多秘密——包括乌臼树汁的效验,包括狐族恐惧猎犬的弱点。来自小人的暗算,任氏可以逃脱,但如果这谋杀来自丈夫的出卖呢?如果这是四个人,而不是三个人织成的天罗地网呢?”

“你胡说……你没有……“沈雪舟脸色死白,却如发了热病一般打着哆嗦。

安碧城轻蔑地笑了笑:“你又要说我没有凭据是吧?是啊,这次的确没有。我推测的根据就是——你在今晚表现出的缜密、冷酷、如同铁石的犯罪决心和行动力。这不符合你苦心打造的悲情诗人的形象。我没法相信,这么一个利用情诗杀人,又完美地表演着真挚悲痛的人,会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多情种子、可怜书生!”

“就像故事里写的,任氏对崔绛这样的纨绔子弟是不假辞色,严加防范的,这就说不通她的秘密何以被几个不相干的外人所识破。你解释不了这个矛盾之处,不,你在刻意回避这个疑点——是不是因为,两年前参与到密谋之中,把任氏的弱点当作杀手锏的人就是你自己呢?”

“胡说!胡说!全是信口开河的胡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害她?我当年甚至没有嫌弃她是狐狸妖怪……”沈雪舟几乎劈破嗓子的叫声戛然而止

静室里回荡着沈雪舟失控的慌乱呼吸声,安碧城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在写作《任氏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从九品的校书郎吧?你的名字只是作为一个诗人,一个天才的怪谈作家而被传颂。而现在的你,已经是中书省的七品修撰。有点讽刺是吧——和任氏的姻缘中,除了爱情,你什么也没有。跟卢、崔两家结为姻亲,却是除了爱情什么都有——包括平步青云的美好前途……是啊,‘任氏再好也是一个妖怪’——这个想法始终扎根在你那诗人的浪漫心灵里吧?所以当你看到了做卢家贵婿的光辉前景时,你动摇了,想要改弦易辙了,但任氏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抛弃的人间女子,你惧怕她会报复,会妨碍你,所以想出了斩草除根的方法,想一劳永逸地埋葬这段不名誉的人狐恋情——你们都成功了,你摆脱了狐妖妻子,崔绛报复了瞧不起他的女人,卢蕊得到了满足她虚荣心的才子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