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陆(第9/11页)

李琅琊猛地站起了身,腰扇从手中滑落到地上,但他无暇顾及,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沈雪舟掩饰不住恐惧的脸:“是真的吗?他的推测都是真的?!”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但那噤若寒蝉又充满防卫的神态表明了一切。

李琅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想离这个文秀又可怕的年轻人远一些,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可你的《任氏传》写得那么缠绵绯恻,任氏的死,被你形容得多么哀痛动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写下这个故事的!?”

安碧城有点同情地看了李琅琊一眼,继续着不徐不疾的冷静说明:“从一开始,我们就看到这四个人之间奇怪的气氛,因为《任氏传》是他们共有的不祥忌讳……”他微微冷酷地笑了:“《任氏传》把卑劣的谋杀改编成了缠绵的悲恋——你是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好受一点吗?上天给了你们想要的,却好像总跟真正的愿望差了一点。很明显,你们伉俪之间、朋友之间彼此提防,彼此憎恶。你们永远提醒着对方曾犯下的罪!除非这三个凶手也永远消失,你的心才能真正安宁,你才能完全投入地扮演传奇中深情的郎君!”

(七)

并不美丽的真相,具像化为冰凉的雾气,沉沉地凝在半空,锁住了人们的反应,直到一个声音像绝望的雨滴般坠地:“……不是,不是……”沈雪舟一直维持的,宛如明月青瓷的风仪正在从内部开始崩坏,他几乎是瘫在椅子里,支离破碎又执著地诉说着,像尽力在没顶的水中寻找着绳索。

“我不是为了自己……你不能这样残酷地冤枉我……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不在想念她……我的人生已经完了,可我想给她报仇,我爱她,我是错了,可我始终爱着她……”

轻轻的冷笑声割断了徒劳的独白。这笑声是如此突兀不合时宜,以至于众人以为出现了幻觉,一起楞了刹那,才把目光转向了那位几乎已经被遗忘的,静坐了良久的主人——

珠镜夫人脸上一直弥漫的愁云和困惑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傲然端坐的姿态犹如君临天下的女皇,苍茫夜空的黑曜屏风在她身后展开护卫的羽翼。曜石与火焰汇出的七彩虹光里,她的笑容异常冶艳而醒目。

“你不爱任氏,也不爱卢蕊,你只爱自己,爱自己的前程、诗名和才华。即使在天赐的复仇之夜,你费尽心机作出这许多曲折,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把杀人的罪名嫁祸给‘鬼魂’——那可怜的鬼魂可真要沉埋在九幽狱底,永不见光明了!”

沈雪舟像被鞭子重击一样颤抖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正在作出无情判决的主人——而座中众人的反应也差不多少,因为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变化的不仅是珠镜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铜盆中的火依旧燃着,干燥的灼热感却已消失——跳动的火焰像某种炽烈的决心,它越燃越旺,橘黄的颜色却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深草苍青的碧影!

好像无数流萤结成的光之纱帐徐徐降落,每个人的容颜都在绿影中变得诡异,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改变来自珠镜夫人——长发像黑色的水流般垂泻下来,比身躯还长地蜿蜒在地上。那并不十分娇艳,带着一点岁月微痕的优雅容貌虚幻地摇曳着,像光线造成的假像慢慢褪去,再度清晰起来的姿容浓艳一如火中朱槿,眉梢眼角挑起的弧度带着微妙的狡黠味道。而那白晰的额头中央,像有支看不见的笔在描画,一朵丹红的梅花正在成形。一瓣一瓣,枝叶缠绵,由浅入深直散入两鬓。.

“……湘灵?湘灵!不……不!”沈雪舟像被绞紧喉咙一般艰难地吐着气,他的惊慌失措落在故人的眼中,换来的是带着疲倦和轻怜的微笑:“你还是老样子啊……怯懦而又冷酷,永远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今晚的确是一场复仇之宴,你却反客为主,叫我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