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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来资本主义并没有以前传说中的可怕。罗宾逊更据此写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资本主义给自己创造了一段新生命。前人所说劳工的悲惨命运,此时尽在待开发国家,已开发国家则不论所行为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劳工都丰衣足食。

今逢世纪交替之际,总览全局,20世纪的大规模与大范围的冲突与冲动,至此都有缓和而接受调整的征象,而人本主义(humanism)的精神也在此时抬头。这是一个纵观一切,做一段全盘综合的绝好机会。

我开始即已说及,农业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为单元,商业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为多元。这种改变,通常以战争及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完成。

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时,他曾考虑到这问题。小说前面的一千三百多页,完全是故事题材,涉及求婚、订婚、赌博、决斗、和平、战争已经如前面说及。最后之一百余页,称为“后记”,有如附带一本小册子,企图解释书中所叙1812年拿破仑进军莫斯科以后又狼狈撤退各事迹的实际意义。作者否定拿及俄方将领是大事中的主宰。他们的失败固然是瞎闯的结果,即使成功也属侥幸,其他各人也只随着局面的展开,好像以本人意志做主行事,其实则受环境及个别性格支配,又实系天命。于是茫茫之中,另有主宰。如果读者要穷究当中意义,则只能看出,天地之间混如一体,内中只有无穷尽的美感。

当然作者的目的在追求发挥故事间的美感,不然他不会花上六年时间去写《战争与和平》而且改稿六次之多。这还不算,他以后还要写一本更是长篇巨制之《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

可是自从《战争与和平》出版之后,心理学和社会学都有了增进,人类历史之纵深也随着增长放大。我们今日看来,《战争与和平》前面用小说性格所写的人身关系与后面用论文性格所分析的非人身关系当中之转折,已不必如作者笔下所叙的具有整体性和神秘性。即仅以俄国而论,1812年的事迹之外,尚又有1917年和1941年的敌军大举入侵。

《战争与和平》叙述得清楚:拿破仑进军之前夕,各人将自己好勇、好色和好货的动机投入这大变动之中。但是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各人自己供认的动机不一定是内心实际的动机。“酸葡萄”和“甜柠檬”作用,在所不免。狐狸腿短,吃不着比它高的葡萄,而在保全自己的自尊心,只说葡萄酸。它只能吃着柠檬,又就自己立场夸赞柠檬甜美。俄国与法国开战时,年轻的贵族都要表示各人的英勇,但是无数的母亲,又各替儿子营谋,希望派到总司令库图佐夫麾下为副官。爱伦知道她的丈夫要和她决绝,还对朋友说起,他一心如是地爱她,必定会俯从她的要求,让她离婚。人类企图美化自己的动机,获得社会的赞扬,是为常情。但是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又告诉我们,所谓移情作用,品格升华,己欲立以立人,己欲达以达人,又非全系虚构。

孟子所说“王如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也是情理之常。所以拿破仑和法国人经过大革命,希望把自己所获得的“平等、自由、博爱”推己及人,造成全欧的新时代局面,并非全部自欺欺人。反面说来,俄国人忠君爱国抵御强权,也不可能尽是矫饰。大概真伪之间两者都有。即是我自己从军的经验,观察到上官和同事,甚至扪心自问,各人的动机,大都在为私为公两者之间。《战争与和平》中之安德烈公爵说:“要是每个人都依照自己的信仰而战,世界上不会有战争。”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要是全世界的人,完全不根据自己的信仰行事,也不会有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