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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她悲伤地说道,“我不能。即使我跟他不是那样的关系,他有很多别的女人。”

他看上去很有耐心:“那么,这份合同的期限还有多久呢?”

她感觉悲伤涌上来,刺向她的眼睛,她恨那个答案,因为那个答案会浇灭他所有的欲望。而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欲望,她是多么希望这欲望之火永远不要熄灭。“还有十年。”她无奈地说道。

她看着他的脸色迅速地灰暗了下去,她让他失望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对她有兴趣了。何必呢?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他为什么要浪费十年的光阴,等待她这样一个最终被遗弃的女人。无可否认,她根本不属于她自己,她早就把自己给卖了。现在,连他都知道了,她隐隐地觉得,他马上就会找个借口,然后转身离开这里。

可是,他没有。他说:“十年很长。”他的话,听上去干干的,仿佛他的嘴巴很干。“有没有例外?”

“没有。”她说着,竟然还微微地笑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他的坚持。他的表达方式,这种直白的方式,对于她来说,很陌生。但是,奇怪的是,她喜欢这种方式。和他在一起让她觉得安全,比和组织派来的联络人在一起还安全。她希望能够一直和他在一起,可是日本人就要来了,上海的未来一片黯淡。大家都在传,日本人已经包围了北平,任何时候都可能长驱直入,中国军队已经撤离了。天津保卫战只打了三天,现在北平连打都不打了,而下一个城市就是上海。她多么希望,如果那一天来临,她是和他在一起,而不是躲在华格臬路,和杜家的人在一起。作家王统照说过的一句话回旋在她的心头:问题在于我们走什么道路,在精神上和行动上,是坚持抗战还是向敌人投降?她会选择抗战,她愿意成为抗战的一部分,如果托马斯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的话。

可是,这是一场和他无关的战争。“如果我们在剧院里相遇,你的眼睛一定要回避我,”她告诉他,“我们不能说话,也不能会面……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吧。”

他笑了。在他的世界里,语言占了很少的位置。西巴尔的摩的大理石台阶、音乐学校训练房里的钢琴声、他的妈妈、他的祖母,生活里所有这些,在他心里都是音乐。如果有一天,他能把这一切都弹给她听,那么她就会理解了。他能弹出贫困的变调旋律;他能弹出一个总是在生活里演戏的人,被挡在门外的感觉;他能弹出从东部到西部,从美国到中国的漫漫长路。这是一段行走中的蓝调,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如果有一台钢琴,他就会去弹奏,她会懂得关于他的一切。“我们也许相见也不能相认,但是,我会留下来。”

“你会留在上海?”

“是的,直到留不下去。还有,从今以后,如果你听到我在弹奏,那就是为了你,只为了你,你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事情发生了变化,或者,你需要帮助,来找我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她的眼睛一热,差点要落泪:“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拿起茶壶,给她添了茶。因为你在奴役中求自由,因为你的聪明配得上你的美貌,还有,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曾经有机会让你快乐。可是,他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只想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八月八号那天,林鸣在傍晚时分出现,把珠丽吓了一跳。那个时候,桂香楼刚刚开始活泛,穿着艳丽轻薄的绫罗绸缎的姑娘们都聚在大厅里,有的在打牌逗趣,有的在收听无线电里播放的歌曲。当他走进大厅的时候,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周璇的《夜上海》。那是他的夜上海,如今却如此脆弱,他感觉有一把恐惧的匕首扎向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