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生机在民间(第4/6页)

京剧的正式形成期约在1840年前后,这正是充满屈辱的中国近代史的开端之年。中国人民可以愤怒,可以反抗,但是,能够形之于审美方式的精神结构在哪里?可以锻铸戏剧冲突的理性意志在哪里?在这样的年月,王实甫会显得太优雅,汤显祖会显得太天真,李玉会显得太忠诚,他们的戏还会被演出、被改编,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已经不会出现在这样的时代。

因此,在整个中国近代史上,没有站起任何一位杰出的剧作家。

然而在清代的地方戏曲中,民间的道德观念和生活形态获得了多方体现。

《红鬃烈马》表现了相府小姐王宝钏竟然愿意与乞丐结亲,而一旦结亲之后又甘于贫苦,守贞如玉,独居寒窑十八年。这种操守和观念,体现了平民百姓的一种道德理想。

对于发迹别娶的“负心汉”,高则诚的《琵琶记》作了一番解释,而到了民间戏剧家手里则拒绝这种解释,《明公断》、《赛琵琶》之类剧目吐尽了平民百姓的冤气。长期在乡间对民心民情有深切了解的焦循,就说《赛琵琶》比《琵琶记》更好。

用强硬的方式,甚至不惜呼唤鬼神的力量惩处忘恩负义之人,是地方戏曲艺人在实现自己的道德原则时所惯用的结局。《清风亭》写一对打草鞋的贫苦夫妇救养了一个弃儿,而这个弃儿长大后竟把这对救命恩人视若乞丐,老夫妻双双碰死,负心儿即遭雷殛。这出戏之所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剧力量,首先不在于它以几个人的死亡祭奠了孝道,而是在于对贫苦夫妇内心痛苦的深切同情。贫苦夫妇在愤怒中一头撞死,立即鸣响了民间道德的惊雷。

从民间道德出发,正常的爱情在地方戏曲中占有着毋庸置疑的地位。不用那么多春愁,不用那么多遮掩,为了实现和卫护这种爱情,可以千里奔波,上山下海,可以拼死相争,以身相殉。《雷峰塔》以及以后演变的《白蛇传》,便是体现这种爱情方式的突出代表。白娘子所摆出的战场比崔莺莺、杜丽娘宽阔得多,也险峻得多。人们宁肯祈祝“妖邪”成功,也不愿那个道貌岸然的“执法者”法海得意。

社会民众的反叛心理和思变心理,还明显地体现在地方戏曲的“水浒”剧目和其他英雄剧目中。《神州擂》、《祝家庄》、《蔡家庄》、《扈家庄》等“水浒”剧目在反抗的直接性上明显地胜于明人传奇中的“水浒”剧目。

以《打渔杀家》的响亮名字传世的“水浒”剧目《庆顶珠》,更是以感人的艺术方式表现了反抗的必要性和决绝性。水浒英雄肖恩已到了苍老的暮年,本想平静地与女儿一起打鱼为生,却一直受到土豪和官府的欺凌而走投无路。肖恩伤痕累累、气愤难平,驾舟去杀了土豪,然后自刎,女儿则流落在江湖之中。他这个万不得已的选择,不想让自己的爱女知道,于是,江边别女一场戏,引得无数观众心酸。一个苍老的渔夫和一个娇憨的女儿,一幅暮江舟行图,几句哽咽叮咛语,描尽了民间英雄的悲壮美。

地方戏曲中还有大量的“封神”戏、“三国”戏、“隋唐”戏、“杨家将”戏、“呼家将”戏、“大明英烈”戏。这些剧目良莠互见,却有一个大致的归向,那就是:复现动乱的时代,张扬雄健的精神,歌颂正直的英雄。这些剧目,还体现了下层人民对于朝廷、对于历史的一种揣想和理解,少了一点礼仪规范,少了一点道学气息,多了一点鲜明性格,多了一点传奇色彩。这一切,作为地方戏的一种传统,延泽后世。

《四进士》中宋士杰这个形象,是地方戏创作的突出成果。他是一个退职刑房书吏,老练中夹带着幽默,强硬中透露着自傲,爽朗中埋藏着计谋。他与平民百姓非常贴近,又对国家机器十分熟悉。面对专制国家机器,平民百姓若想索取一点正义和公平,一定要搭一座桥梁,宋士杰就充当了这座狭小而坚韧的桥梁。他不是坐在衙门里倾听诉求,而是带着百姓闯荡衙门,因此虽然地位不高,却无与匹敌。这样的形象,似乎只能产生在19世纪地方戏的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