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透明的血肉之躯(第2/9页)

众人崇敬地听着。这些无论穿长衫,穿西装,还是穿破棉袄冷得瑟瑟发抖的中国人,眼神一律都好像久旱禾苗终于盼来及时雨一样放着光。胜利的消息就像雾都的阳光一样难得,所以上街游行的队伍络绎不绝,尽情宣泄着对国耻得雪的渴望。

父亲的血液也被点燃了,跟着长长的游行队伍走了一天,直到肚子咕咕叫才猛然记起学校还有一门考试,老庾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想到自己误了考试,父亲简直沮丧极了,等成绩单送到家里,他肯定逃不脱一顿“笋子烧肉”了。祖父张松樵出身贫苦,没有机会上学,因此格外看重子女念书。而且他奉行“黄荆条子出好人”的家训,一般调皮捣蛋、打架闹事的错误尚可宽容,但逃学旷课必为头等大罪,考试不及格或者脱考误考则无异于触犯天条。

父亲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想着各种借口,但哪个都觉得少了让爹爹息怒的说服力。正无奈之际,抬头看见天池大街对面的红十字医院的标志,猛然记起表姐如兰就在这家医院做护士。他的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直奔医院而去。

如兰住医院后面的平房,房间里面亮着灯,还能隐约听见有人说话。他使劲敲开房门后,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腿却再也迈不动了。屋子里面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来,微笑地望着他。

是消失已久的士安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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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又惊又喜,只是站在门口傻笑。本来他对那天表哥不辞而别颇有怨言,但现在那些抱怨像冬天的水雾一样被重逢的春风刮散了。时隔几个月,眼前的表哥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穿白布衫的高中生了,他的脸膛晒出了砖土红色,一套略显宽大的黄布军服穿在身上,三指宽的武装带扎在腰间,枪套里露着半截枪把,英气逼人,俨然一个真正的抗日军人了。

如兰把父亲拉进门来,父亲又羡慕又埋怨地说:“你……当兵了?”

表哥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说:“我现在还是军校生。”他掏出一只烟盒,取出香烟顿了顿,点燃吸一口,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来。父亲吃惊地想,士安变化真大呀,连抽烟都那么老练了。他试探地问:“你回重庆待几天?”

表哥告诉他,他们只是路过重庆,一共只有几小时时间,今天夜间就要出发。父亲“啊”了一声,肚子里的问号早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急不可耐地问:“志豪呢,也去军校了吗?还有河马、刺青、眼镜诗人和罗霞姐姐,他们都干什么呢?”

表哥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看手表,提议去外面吃顿晚饭。三人来到马路对过的小饭馆。表哥给如兰点了女孩子爱吃的川北凉粉和醪糟蛋,给父亲叫了回锅肉和蚂蚁上树,自己只要了一份油炸花生米,又吩咐老板娘打一斤白酒。父亲心里忍不住羡慕地想,去了军队就是不一样,又是烟又是酒的,哪像自己,待在学校,还得为破考试等着挨揍。

马路上的游行队伍还没散,领头的是几位乡绅,身穿长衫马褂,头戴滚花瓜皮帽,后面的民众则簇拥着一口刚刚宰杀的生猪。生猪全身披红挂彩,看样子是要抬到军营劳军的。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飞快地跑过,把一份套红的《号外》扔进饭馆,转眼间就没了影子,只把“号外,号外”的童音留在了一阵寒风里。

父亲连忙捡起来看,除了早上“昆仑关大捷”的内容,还特地醒目地刊登了重庆各大剧场舞厅均由著名歌星、舞星、影星、社会名流专场慰问演出的消息。军人一律免票入场,还有各种吃喝玩乐的优待。同时报道说,重庆市民已经组织了多支慰问队,即将启程奔赴前线慰问浴血苦战的中国军队。父亲连忙把报纸推到表哥面前,兴奋地说:“再打几场胜仗,消灭几个日本大官,就能把小日本赶出中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