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透明的血肉之躯(第3/9页)

表哥用眼睛瞟了瞟《号外》说:“要是抗战那样容易的话,咱们都不用从外省逃到四川当难民了。”

父亲雀跃的心情好像遭遇冷水的红铁块,“嗤啦”腾起一股青烟来。他有些愤愤然地说:“你上过前线,打过仗吗?”

表哥朝《号外》点点头说:“是的,这仗我参加了。”

父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参加了昆仑关大捷?那面对这令举国欢腾的胜利,他怎么一点也不激动,不神采飞扬呢?难道这样的胜利还不足以告慰死难亲人吗?表哥则完全不理会父亲的惊愕,大口吸着烟,沉默着。

一只白色酒壶端上来了,还有三只小瓷杯。士安唤住老板娘,让她撤掉小瓷杯,换上三只土陶大碗。他把白酒咕噜咕噜倒进大碗,然后端起一只来高举过头顶,再把碗里的酒往泥地上泼洒一半。父亲看看如兰,两人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往地上洒了一半白酒。浓浓的陈酿酒香立刻溢满了小饭馆。

“你们知道我为谁致哀吗?”表哥喝下一大口酒问道。

父亲抢着说:“梅子姨妈,楚姨父,还有鸿雁小妹。”

如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士安点点头说:“述义说得对,也不全对。以前我一心想替亲人报仇,现在则要添上更多人的名字。”

父亲心里格登一跳,期盼着表哥往下说。士安眉毛拧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本来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我们军校生被派往前线实习,可是就在半个多月前,我们那支部队被敌人打垮了,两千多人还剩下几百人。”

表哥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抹抹嘴说:“述义,你认识那个不爱说话的矮个子男生,身上有刺青的,他叫许博陵……一颗炮弹飞来,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两颗泪珠落在桌子上,“啪啪”地溅开来,像两粒爆炸的弹丸。

父亲的心直往下沉,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表哥哭。

这时又一队游行队伍经过,是一群学生,他们摇动标语,情绪激昂口号震天:“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收复失地!”“宁死不做亡国奴!”

直到队伍走远,士安才继续说道:“想当初,我们也跟这些爱国学生一样,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救国救亡投笔从戎。可是经过这场血战,冷酷的现实像冰山一样把那些空洞的口号撞得粉碎!”

父亲还是不明白:无论如何,中国人打了胜仗总是事实啊!表哥是不是神经受到刺激,被同学的牺牲吓破了胆?也许是烈酒在血管中燃烧的缘故,士安的脸更红了,他说:“给你们讲些故事吧。述义,你将来总要长大,也许会跟我一样走上血火战场。但是你记住,光有热血和冲动是换不来抗战胜利的。”

3

原来那天夜里他睡着之后,吊脚楼里的五男一女赶早班轮船去了设在铜梁的中央军校第二分校。经过简单笔试和面试,男生如愿进入了步科一大队学习,女生罗霞则被分在通讯科。他们都是后来被称为“抗战精英”的黄埔十六期士官生。

中央军校经过多次迁徙来到大后方之后,连教室和营房都是临时搭建的草棚,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但是从全国各地赶来投军的爱国学生和青年依然络绎不绝。表哥说:“那时候早出操,晚学习,白天上军事课,半夜还要突击拉练。每天两顿红薯饭,平均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但是生活再艰苦也没人叫苦叫累。‘五四’以来,青年的觉醒就是民族的觉醒,抗战救国已是我们的人生信念。生命随时都可以牺牲,吃点苦算什么呢?”

士安天真地认为,黄埔的同学都是民族精英,都是救国救亡的栋梁。若是成千上万的黄埔同学团结一心奔赴战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通往胜利的脚步。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