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依旧,涛声依旧(第8/8页)

此时,父亲却径直走进了设在重庆江北的国民政府兵役总署招兵站。他看上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年,脸上挂着血痕,一身肮脏的校服沾满泥土。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军官拦住他。老军官少说也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领章上却只有一颗星,脸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疤,看上去蛮吓人的,态度却并不凶恶。他说:“小兄弟走(做)么事?想当兵啊?”

父亲一下子就听出他的湖北口音,连忙点头说:“皱(就)是的,您家。”“您家”是湖北话,尊称。

老军官看看他说:“湖北人?哪县的?”

父亲答:“老家汉阳,柏泉乡。”

老军官惊奇地说:“真的么,我老家也在汉阳,张公堤的。你晓得张公堤么?”

见父亲茫然摇头,老军官又说:“张公堤就是两湖总督张之洞大人主持修的围湖堤岸,连这个都不晓得?你们柏泉乡也出了一个名人,湖北棉纱大王张松樵,你晓得么?”

这回轮到父亲吓了一跳,他赶紧摇头表示不知。老军官说:“当兵可是苦得很,你十几岁了?念过虚(书)么?”

父亲心一横说:“虚岁二十。七(吃)得苦,冒(没有)念过虚(书)。”

老军官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他狐疑的眼睛盯住父亲看了一阵,然后身子往竹椅子上一靠说:“冒念过虚?那你这身校服是么子?博学中学,还有学号呢。格老子不晓得,这所学校名气大得很,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

父亲眼见得露了馅,索性摊牌说:“我表哥在第二百师,我要去那里当兵。”

老军官点燃一支香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说:“你表哥当师长么?要是当师长的话,你直接找他就行了,跑这儿来做么子?我这里可不管分到哪支军队,我只管把人送到新兵训练团。但是我要告诉你,政府爱护有知识的人才,最高当局发布过告示,在校生一律不许征兵你知道么?”

父亲争辩说:“我是志愿当兵的。”

老军官跷起二郎腿说:“你说说看,怎么个志愿法?”

父亲眼看蒙混不过去,就把表哥士安家里发生的悲惨故事复述了一遍,只是把故事的主角和幸存者变成了自己。老军官的眼睛渐渐瞪圆起来,满脸同情。他掐灭烟头,吩咐厨子把父亲带去厨房吃饭,然后扔给他一床分不出颜色的旧军毯,叫他好好睡觉,明天再来说当兵的事。

父亲谢过老军官,跟着厨子来到厨房。他真是又累又饿,厨子端来一碗糙米饭,一碗南瓜汤,他连滋味都没尝出来就一扫而空。吃过饭睡意立刻袭来,倒在草垫上立刻蒙头大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有人说话,睁开眼睛却看见父母站在自己跟前。他揉揉眼睛,以为在做梦,直到看到老军官,才醒过神来。柳韵贤泪眼婆娑,深怕儿子又会逃走一样,恳求着:“儿子别怕,快跟我回家,没人责怪你的啊!”

张松樵脸上没表情,只是那双令人生畏的眼睛比平时温和了许多。远远看见工厂的房子和那些赭红色的山包了,老爷子这才忽然开口,动情地说:“儿子,你往远处看看,这座工厂,这个家,以后你都是要继承的。我可以答应你学开车,做你想做的事。你只要好好念书,无论做什么我都同意。但是你给我记住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就是逃荒讨饭也不许动当兵的念头!管理好纱厂也同样是爱国!”

父亲没有吱声,他知道一场风暴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