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7/13页)

单一海走在抬棺木的战士们的前边。冯冉捧着子老的遗像,战士们自动排成两列,迷彩帽一律掖在腰间,黑青的头发茬整齐地漫延着,像是某种感伤的行列。

单一海头半昂着,步子又深又稳。他沿着那片残迹的边缘行走,用自己的目光代替子老来巡阅,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才显出更深刻的告别意味,他用后背去感觉战士们的表情。他想,这次送葬将让他们铭记一生,至少,他们无法从记忆中清除这次葬仪,只要他的血管中还流着战士的血。

……绕过残迹,单一海转过身,代替子老向那块古迹告别,内心从容而伤感。尤其是代替一个把寻找当成自己一生的理想的老人来说,这种告别也许令人无以承受。他轻轻地叹息。看到战士们的沉默已凝成了某种固定的韵律。

战士们都尽可能地把老人抬得稳当些,他们头上都浸满大颗汗液。每走十分钟,便有一班新的战士替补上来。老人一直在战士们肩上传递着,像传递着某种信物。单一海最后一个过来,把老人放上肩,他的心中竟立即有了种深深的宁静。仿佛与老人融为一体。

那片玫瑰林出现在视野中时,那种肃杀之气遍地扑来。单一海忍受着那些干枯掉的玫瑰不时碰折的叹息,内心中也吱地一声不断地裂开碰折。老人的墓已挖好,三天前,战士们按老人的遗嘱来找这块墓址,发现地上已被用灰粉画好,那些玫瑰被他踩断在地。他的从容和勇气让战士们震惊,他们从没想到老人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并且找好了自己的归宿。这种死的从容简直太不像死,倒像是一种对自己归宿的美好设计。单一海举目寻视,这块穴地四面都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不管在东面还是在西面都可以照见它。哦,他被老人的这种感觉再次震惊。愿意去死,并且把死安排得如此精微的老人,竟使人怀疑这种死的本质了。

他瞬间被一种感觉给吓住:他早就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他有些抖颤地触触口袋中的信,那封信里也许隐藏着某种他难以知晓的秘密吧!他下意识地抽出那封信。信口没粘住,他刚打开,一页薄薄的信纸便雪片样滑出,如同一片羽毛,他吃惊地蹲下身,打开那张纸:

一海:我走了,我该去我选好的地方了。谢谢你在我临走之前,帮助我寻找到了我寻找的东西。它们出现时,也就是我的生命消失之时,我知道,生命的能量早已耗尽,可以帮助我的生命的,就是这种非常可笑的寻找了。

现在,以前的一切,我已全部写成详尽的提纲,剩下的工作还需你来完成。我相信你会干下去的,因为你是个战士,而那些战士永存。你是个真正的军人,所以我感谢与你相遇,因为,从本质上讲,我也是个战士,而不该是学者……

剩下的字似乎抖颤着无法写清,它们在纸上模糊着,感觉是将什么全部交给他和连队。仔细辨认,认出那是个“戈”字……

单一海抓紧那张薄纸,喟然长叹。转过头低声对待在一旁的战士们喝道:“下葬!”

棺木稳稳落进泥土中,单一海把大把的玫瑰撒在棺木上,一堆一堆的,几乎把坑填满了,才向里面填土,他边填边想,明年他的坟头会被一片新的玫瑰覆盖。那些玫瑰会遥望着那片残迹,整日默默不言,像望着一种新的风景一样,向天怒放。

这时,单一海远远地听到一阵迥异的口琴声。那口琴声闪动着清亮的韵律,在玫瑰丛中飘来。单一海循声望去,那栋以前空荡的房子前,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她着一身鲜红的衣服,小脸儿鼓着,正在吹一只口琴。身后的房子里,炊烟正在袅袅飘起。

他惊异地站定,这片房子里原本空无一人啊!现在,他们又回来了,又开始了生活。哦,这一切难道是偶合吗?他被那孩子的琴声打动,下意识地摸出老人的那只“嘶啵”,一丝忧郁的低吟飞出,很快淹没了这片巨大的玫瑰林。单一海感觉,自己也给那片玫瑰林给溶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