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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和顺想方设法自残。他先是托殷秀珍找一个老中医要了一点巴豆,吃了之后一个劲地跑厕所。大家觉得杨和顺染上了痢疾,纷纷躲着他。那时保城刚经历了致命的霍乱,人人都怕拉肚子。杨和顺被送进了医院。临走时,他偷偷塞给我一把剩余的巴豆。我当天便偷偷吃下它,第二天就拉起肚子,这样,我也被送进医院。当时,部队已经在盛传要开赴印度,整编和集训正在进行,战友之间,谣传很多。我当然不愿意去印度,但又不敢公然自残。杨和顺的办法真是雪中送炭。殷秀珍总是通过各种途径给我送来巴豆,我们也千方百计地藏好这一宝物。有时是用一捧土掩埋在一朵花旁,有时则放在床头的稻草里。医生用尽各种办法治疗,我们的肚子总是不紧不慢地拉个没完没了。杨和顺真是神奇,尽管后来没有巴豆,他也能控制自己的肠胃,他总是想拉肚子就能拉出来。为了证明自己的病,有一天医生正在给他检查,他先是让自己的腹部发出金属撞击一样的尖利叫声,屋里的病友和医生都听呆了。当医生刚按了一下他的肚子时,一股粪臭扑鼻而来,弄脏了床单。杨和顺把自己搞得臭烘烘的,没人愿意跟他在一起,医生和护士也远远地躲着他。我虽然没有这样的本事,但是一天夜里我出去找巴豆时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就像小时候发烧那样居高不退。有一刻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了母亲的叫魂声:

狗娃子哩,被鬼魅叫走的魂魄快回来哟!

狗娃子哩,被哪方妖魔摄去的魂魄快回来哟!

狗娃子哩,被哪方妖魔摄去的魂魄快回来哟!

醒来后医生说我昏迷了八天八夜。我觉得自己轻轻松松地睡了一场安稳觉,没有恐怖的日子只有在昏迷和死亡中才能找到。我真想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但阎王又一次把我送回人间,我又听到了鸟叫,看到窗前那棵无忧无虑的大榕树。在我昏迷时,杨和顺失踪了。他没有带走他的用品,医生护士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踪迹,部队长官问我他可能跑到哪里去了,我用两个眼睛看着天花板说,昏迷……真好……谁知道呢!长官们觉得我快疯了。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我当时的想法刚好相反,想死死不下去啊!我没有勇气朝自己开枪。死是多么简单,一个枪子就了结。我经常摩挲着子弹发呆。我的脑袋反应越来越迟钝,也许是高烧留下的后遗症。我经常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那棵榕树,树下飘着密密的根须。也许这是一棵很男人的树,没有人对这些树发号施令。人还不如一棵树。我要是变成一棵树就好了,能安守故土颐养天年。我想起了故乡的黄桷树,垭口下有人歇凉么?还有止戈铺的古柏,那种柏树千年不死。死亡是上天对人的怜悯,活着是阎王对人的惩罚。我想。

杨和顺走了,我看着病床上的另一个人,那张脸一会儿就变成六娃子的脸。六娃子谈女人时兴奋的样子在晃动。我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但我不会说,打死我也不会说。

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不会自己给自己做主。高烧似乎烧尽了我脑袋里那些不安分的神经,我对长官的安排一概听从。病愈出院后我没有被派往印度,又安排往桂州进发。我们背着笨重的物品昼夜行军在山道上,太阳和星星轮番照耀着我们疲惫不堪的身躯。我们在白天明亮的光影中滑行,在黑夜浓稠的幕布上游走,脑袋越来越轻巧,脚步越来越沉重。长途迁徙之中,内心一片茫然,我们不知道走向哪里,长官说往前走吧,总会有命令传来。我们的身体简化成两只移动的脚,要是能变成一只鸟,飞过千山万水多好。

我们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进入桂州城的。那夜,青瓦白墙的房屋在月色中闪着静谧的幽光,月光投在桂树上留下悠长的阴影,满城飘动着桂花的暗香。我们甚至能听见一些乐音在暗香中浮动,先是悠远而抒情的长笛,接着是古筝,有人说那是一首著名的曲子,叫《春江花月夜》。走近了才看见那是一所南迁的艺术学院,古筝就是从校园里发出来的。士兵们沉重的双脚踏在细碎的桂花上,如同走进一个迷离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