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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便挖坑道筑工事。敌军迫近的消息不断传来,飞机布满天空,像一些驮着太阳的彩色蜻蜓。远方飞来的炮声,就像悠远的雷鸣。四面八方的人群扶老携幼涌进桂州城,他们认为有军队的地方就是安全之地。城里物价飞涨,房屋被挤满,许多人睡在街道上,头枕着随身携带的包裹。士兵的队列无法在街道上走动,只好持枪胁迫难民让路,也顺手牵羊用刺刀挑起他们的物品,老百姓只好双眼圆睁忍气吞声。夜里入室抢劫已成家常便饭。有一天,新班长张光胜带着我们几个走进一家饭馆,喝令店家酒肉侍候,店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双脚一瘸一拐地簸得厉害,端菜时菜汤也簸得厉害,浪在张光胜的头上。张光胜原本是个劁猪匠,口头禅是“老子把你劁了!”这会儿趁着酒劲大发雷霆,跛子你娃瞎了狗眼啊,小心老子劁了你!店老板急忙赔礼道歉,又拿了一根新毛巾浸水后小心翼翼地给张光胜擦干净。喝完酒后,张光胜命令我捞走了锅里煮熟的一大块猪肉,又叫另一个士兵抢走了他家的一坛桂花酒。张光胜双腿短,上身长,身板结实得像一截柏木。他经常给我们吹嘘他吃了数不清的猪卵子,我瞪着眼很诧异,他说,龟儿子少见多怪,劁猪匠还能吃什么,当然是猪卵子啰!不相信啊,小心老子劁了你,拿你那东西下酒吃!士兵们都怕他,比李麻子李大贵更能威慑部下。

老百姓把桂州作为栖身之地,他们哪里知道不久之后桂州将被敌人围困。眼见敌人迫近,军队不得不赶走这些难民。上面安排的疏散任务到这里就成了驱赶,他们在士兵的枪口和吆喝下,扶老携幼推推搡搡地上路。拥挤的人群中不时传来尖厉的哭喊,尖叫着寻找失散的亲人。地上遗落着或新或旧大大小小的布鞋,打着赤脚的人无法穿上鞋子,又被人流推向前去。青天白日下,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就像汹涌的潮水涌出狭窄的城门。没有人给他们指出将去哪里,他们只好沿着山地往四川方向逃难。这是当时所剩不多的偏安之地,大部分国土都沦为敌占区。他们心想着临时首都重庆,当然不会知道重庆已岌岌可危,更不会知道有人已经向光头司令提出了再次迁都的建议。

桂州周围多山,这些山与其他地方不同,它们就像一根根巨大的青笋平地而起,凌空独立,仿佛造化有意叠造的巨大盆景。这些山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溶洞,形成丰富奇特的地下世界。这些溶洞里大多是晶亮洁白的钟乳石,滴水像凿刀长年累月雕凿岩石,铸造千奇百怪的模样,或如飞禽走兽,或如山峰石林,或如观音弥勒,或如情侣依偎,或如母子嬉戏。但我们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军队把这些溶洞当成抵抗的据点,在这里挖战壕,囤积弹药,准备同敌人拉开决战。

防守桂州的司令官魏如坚是一个喜欢研究兵法的人。自从抗战以来他就没刮过胡子。他说,不把日本人赶出去我魏某就不会动脸上的一根毫毛!他那张满是花白胡子的脸成了很好的宣传材料。狂风劲吹时一排胡须就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现在,历史把他推向了死难关头。他默默地拿出自己的积蓄,让老婆携带老母亲和六个子女向重庆逃难,然后命令部下给他准备一口棺材。在战前动员时,他叫人把棺材抬到会场前,双脚跨进棺材开始他的讲话,他说,魏某一生喜欢孙膑、岳飞、文天祥,崇尚“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铁骨壮士。今天我当着所有的将士发誓:宁肯战死桂州,决不弃城逃跑,这副棺材表明我的决心。诸位将士当奋勇杀敌,死守桂州!

几天之后,敌军从四面完成对桂州的包围。战斗是在一天清晨打响的。在初升的阳光中,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兵士们,深深地吸着微风中桂花的芬芳。这时,他们听见飞机的轰鸣,尖锐的警报拉响了。机场遭到狂轰滥炸,然后是进入市区轰炸。双方飞机在空中展开追杀,射击的火力在空中穿梭,不断有飞机冒着浓烟往下坠落,黑烟遮蔽了太阳的光芒。飞机退去之后,炮弹在城中四处开花。大火燃红了半边天空,火光中一些舞动的黑影挣扎一阵之后轰然倒地。张光胜说,那是燃烧弹啊!黑影在火中疯狂地挣扎,隐隐听到撕心裂肺的号叫。张光胜说,老子劁了这些狗日的,为兄弟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