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残酷的证言(第9/15页)

有个小伙子,他的样子我现在记忆犹新:“你坐下……我给你唱一支复员歌。”

听着歌,他就入睡了。他醒来就说:“我想回家……回家……去找我妈……这边太热……”

他总是请求让他回家。

很多人吸毒。白面,大麻……弄到什么就吸什么……吸了以后,人就变得有劲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首先是灵魂脱壳,好像腾云驾雾,觉得每个细胞都轻飘飘的,每块肌肉都硬邦邦的。你只要想飞,就像是在空中飞了!这种欢乐无法抑制,什么都喜欢,见了无论多么无聊的事都要笑。耳朵更灵了,眼睛更明了,味道、声音都能分辨得更清楚了……国家热爱自己的英雄!在这种状态下,杀人易如反掌。你摆脱了痛苦,丧失了怜悯心。死也容易,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你觉得自己像是穿了一身装甲坎肩,你已经是刀枪不入的人……

吸够了,拔腿便出发……我试吸过两次,都是在觉得自己的力量不够时……那时,我在传染病房工作,三十个床位,三百个病号。斑疹、伤寒、疟疾……虽然给病号发了行军床、被褥,可他们却躺在自己的军大衣上,地上什么铺的也没有,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他们的身体剃得光光的,可虱子还是成群地往下掉……衣服上的……脑袋上的……我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多虱子了……附近村庄里的阿富汗人,却穿着我们医院的病号服、头上顶着我们的褥单,褥单代替了他们的缠头。的确,我们的小伙子把什么东西都卖了,我不怪他们,或者不经常怪他们。他们为了一个月挣三个卢布而卖命,我们的士兵每月收入是八张兑换券。

三个卢布……给他们吃的是生蛆的肉、腐烂的鱼……我们都患了败血症,我前边的几颗牙都掉光了。他们卖掉被子、褥子,买白面儿或者糖果、小玩意儿……小铺子里的东西琳琅满目,那边的东西让你眼花缭乱,那些东西我们这儿都没有。士兵们把武器、子弹卖了……好让人家用我们的枪来杀我们……

在那边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以另外的视角看清了自己的祖国。

害怕回国呀!说来也奇怪,仿佛从你身上剥下了一层皮,我总是哭。除了到过那边的人以外,我谁也不想见,我和那些人可以整天整夜在一起。其他人的谈话,我觉得无聊,纯粹是瞎侃,如此持续了半年。如今,我排队买肉时也能破口骂街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像“在这之前”那样生活,但是办不到。我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漠不关心了。使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男人们习惯这种生活要更痛苦。女人可以一心去管孩子,可男人就没事可干了。他们回到国内,恋爱、生儿育女,但阿富汗对他们来说高于一切。我自己也想弄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发生这类事?为什么这些事让人如此揪心?在那边时,一切都压在心底,回来以后,一切又都冒了出来。

应当怜悯他们,怜悯所有到过那边的人。我是个成年人,当时已经三十岁了,还要经受这样的剧变,而他们是些孩子,什么也不懂。国家把他们从家里带走了,发给他们武器,对他们说:“你们是去从事神圣的事业。”还向他们保证:“祖国不会忘记你们。”可现在,谁也不理他们,还极力想把这场战争忘掉,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那些派我们到那边去的人。甚至与我们见面时,也越来越少谈论战争,谁也不喜欢这场战争。可是直到现在,每次奏起阿富汗国歌时,我还会落泪;我爱上了阿富汗所有的音乐,它们像是麻醉剂。

不久以前,我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一位士兵;我们给他治过病,他失去了右臂。我对他记忆犹新,他也是列宁格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