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8/9页)

“这不可以的,我要等你的姐姐归来。”

“你希望国民党再回来吗?”

“绝不。我们刚刚迎来了解放。”

“你永远也等不到。”

“那我就认命。”

“赵哥哥,你以为我留下来是为了我奶奶吗?”

“做我的妹妹吧,我大你整整一轮哩。”

兄妹做了不到三个月,便做成了夫妻。这大约是所有在乱世江湖中的结拜兄妹很圆满的一个归宿。赵迅不得不既愧疚又悲哀地承认:要忘掉一段爱情的伤痛,只能用另一场爱情来填补。不是他对逝去的爱缺乏坚守,而是新的爱扑面而来、势不可挡,就像这场巨大的社会变革。人何其渺小,何其脆弱。

更何况舒淑文的奶奶去世了,她让赵迅索性搬到舒府空荡荡的四合院里。这一对新人的婚礼没有迎亲的花轿,没有去教堂(舒家全家都是天主教徒)接受神父的祝福,没有交换结婚戒指,没有高朋满桌的婚宴,更没有登报志喜,鼓瑟吹笙。“新社会了,新事新办,外国神父已经被人民政府驱逐了,封建礼数也被革了命了。军管会那儿盖个章,媳妇就娶回家门了。”赵迅对前来道贺的朋友们说。刘国栋、阿Q们乐不可支。革命了,解放了,今后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甚至指腹为婚这些旧时代的封建玩意儿都该打倒了。结婚就像过家家,高兴了就住在一起,不高兴了就扁担开花,各回各家,人民政府还支持。这才叫挣脱了封建牢笼的自由,这才叫真正自由的恋爱和婚姻。赵迅不寻常的爱情在那时已然成为仍然保守的昆明社会的一大谈资。

很多年以后,当赵迅深陷人间最黑暗的地狱时,他会无数次地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赵迅捧着娇小的新娘的脸,淑文,我还陌生的爱人,我赵迅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爱情?你凭什么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于我这连脸都不完整的人?你了解我多少?而新娘的回答是那样出乎他的意料,就像话剧舞台上的一段抒情道白:我的郎君,我还不是很了解你,这不重要;你没有一张完整的脸,也不重要,我就是你的另一张脸。重要的是,如果你和我姐姐成亲,那一天我要么削发为尼,终身不嫁;要么苦苦等候,独守闺房。直到有一天,阳光灿烂,天空碧蓝,桃花灼灼,梨花盛开。你骑一匹白马,经过桃林,摘花一朵,再经过梨园,又摘花一朵。桃花梨花,相映成趣。你苦难的人生,由此美满。

所幸新政权摧枯拉朽般摧毁了旧制度,人面桃花俱往矣,梨花坦坦荡荡热辣辣地盛开,笑尽了春风。多年前曾经有个算命先生对赵迅说,他有九条命,一生中有两次恋爱,两次婚姻,但他爱上的人都不会成为他的妻子,而能做他妻子的,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赵迅深为感谢时代变了,让他避免了讨二房的艳福或者尴尬。如果说舒菲菲是一本内容丰沛的彩印杂志,令人眼花缭乱、爱不释手,舒淑文就是一本单薄的无字书,书中的每一页都要用艰难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填写。新娘舒淑文就是穿上旗袍,身材也不会像她姐姐那样凹凸有致、风情万端。她是那样纤细弱小,青涩单纯,仿佛一阵风都会把她从赵迅的手中刮跑,直到她怀孕四个月了,赵迅才从妻子的身上看出了一个女人的韵味。

这样的女子需要在岁月中慢慢打开,慢慢品味,这样的女子不仅是赵迅的另外一张脸,还是他脑袋背后的另一双眼睛。她总能看到赵迅没有看到的危险。当赵迅兴致勃勃地告诉她,自己即将成为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时,这个娇小的女人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不合适。不要去。”

“为什么?我们已经集体填好表格交上去了。”

“昨天我看见高建雄被押在汽车上拉走枪毙了。”舒淑文忧心忡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