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9/9页)

赵迅沉默了。高建雄是赵迅过去的朋友,抗战时就在《中央日报》干编辑和记者,后来是《中央日报》云南版的采编部主任。云南籍将领李弥1944年是滇西抗日战场上的名将,但后来却成为解放军的败军之将,狼狈地从淮海战场上只身逃出来后,被蒋介石任命为中央军驻云南的第8军军长。李弥上任伊始便到处拉人,高建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做他的中校新闻官,同时仍在《中央日报》供职。1949年春节过后不久,他穿一身挺括的校官服来见赵迅,问赵迅愿不愿意也一起投军,李弥军长少说也得给他一个少校干干。赵迅当时就像毕业班学生看新生般鄙夷地说,我不参加内战。人民政府的布告说高建雄在滇南战役中“真顽抗、假起义”。赵迅两口子结婚时,高建雄还送来一辆橡皮轮的婴儿车,说是从缅甸搞来的英国货,他那时和起义部队正在东郊接受改编。他还说了段轻松的笑话,说国共内战就像小孩子家玩官兵强盗的游戏,今天你官兵我强盗,明天你强盗我官兵。争斗厮打一番后,大家各自回家找妈妈。我睡一觉醒来,满大街都是红旗,好像人们随时都准备好迎接新政权。上头说,仗打成这个样子,我们起义吧。然后解放军就过来了,还说,蒋军官兵兄弟,你们辛苦了。你们看看,我现在又是解放军了。

赵迅那时不是没有推想,要是自己去了李弥的军队,现在是像高建雄这样呢,还是已经亡命异国他乡,或者已成硝烟飘拂下的孤魂野鬼?那真是一个混乱的时期,一些人逃亡了,一些人失踪了,一些人浮出水面,更多的外地人拥了进来。昆明街头的一个补锅匠,过去经常在赵迅的米线店外面转悠,还帮赵迅的店子补过锅,技艺娴熟,谦卑热情,让客户常常高兴得多赏给他几文。解放军进城后这人忽然穿起了土黄色的军装,扎起武装带,成了威风八面的市军管会副主任,原来人家是地下党的重要人物呢。赵迅有一天在大街上碰见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小学同学,还是同族的堂兄弟,但是他却不敢相认,而对方似乎也有意避让。大家都知道,社会正在重新洗牌,谁也不清楚人这个渺小的动物,在上一副牌里是什么角色。就像高建雄天真地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放下了武器,换一身军装,他就是个解放军,人生便可以重新出牌。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规则不一样了。

赵迅相信,以自己的聪明,任何规则他都可以很快学会并适应。棋有棋规,牌有牌理,你遵循它们,不一定都是输;你吃透它们,赢家就是你。可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要么新的游戏规则还没有建立起来,要么这种规则太陌生,一时难以适应。因此赵迅不得不暗自赞同妻子的话。像他这种过去时代里的风云人物,大小也算是昆明文艺圈里的名人,和国民政府的政界军界多多少少都有些瓜葛,朋友总有几个的吧。这些人跑的跑了,战死的战死了,该抓的也都抓起来了。天知道有没有人会交代出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出来。尽管赵迅坚信自己是痛恨旧制度、向往新社会的,可你怎么能让他们相信?

“赵哥,我们的宝宝就要出世了,你可不能出什么事。”结婚以后,舒淑文还一直叫他赵哥。有时亲热起来,就多加一个“哥”,还拖得老长老长,让赵迅温暖得骨头都发酥。

“不会有事的,文妹。”他也一直称她为妹,在新婚之夜,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就是我们白头偕老了,我都要呼你为文妹。“省文联的领导很信任我的,还要我做戏剧家协会的副秘书长哩。”

“那就更不能去了,赵哥!”舒淑文急得大叫起来,“难道你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吗?”

赵迅张大了眼睛,一脸的疤痕都抽动起来。“我是什么人?”他好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