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10/14页)

黄埔一期生、昆明警备司令部司令霍揆章也许还沉浸在两年前胜利赢得滇西战役的自豪中,他指挥的二十集团军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收复古城腾冲,直至把小日本赶出国境。八年抗战中中国军队首次对日军的主动大反攻,他是主要指挥者之一,那时他是中国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他班师回到昆明时,人们倾城出动、夹道欢迎,鲜花淹没了国军士兵们行进的队列,摄影记者的镁光灯晃得他感觉自己真是个卫国御敌的民族英雄。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这个巨大的荣誉离民族罪人仅是一步之遥。

有谁会想到一个曾经指挥千军万马杀向日寇的陆军中将,会为杀几个教授知识分子而绞尽脑汁,组建了一个冷血残忍的行动小组呢?他当然知道省党部那边黄宗礼也在紧锣密鼓地策划暗杀行动。他是军人,知道时机的重要。他等不得南京那边的命令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是骄傲自信的军人的做事风格。但军人一旦介入政治,城市的大街上必定会充满血腥味,军人在战场上的勇敢就变成鲁莽了。军人的敌人不再是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而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学生、知识分子、大学教授。

宪兵团的中尉排长郑霁被指定为这个近百人的行动组外围成员,他听人说闻一多这两天好像雇了个保镖,身材高大、面目狰狞,像是个训练有素的人,成天跟他形影不离。这人还带着一帮学生,总是围在闻一多的身前身后,让行动组的杀手不好下手。郑霁一下就想到了赵广陵,老长官也命在旦夕了。

那几天赵广陵睡觉都在先生家外屋的沙发上。开初闻先生和民盟的人都不赞成赵广陵的做法,说我们民盟是倡导和平、反对暴力的组织,面对暴力,我们宁可用自己的鲜血和语言去还击。当赵广陵把从那个担柴老头儿的柴里搜出的一把两尺长的刀拿给他们看时,闻先生还天真地说:“也许是人家砍柴用的呢。”赵广陵回答道:“先生,我可没忘记当年你在课堂上给我们讲的‘鱼肠剑’的故事,还有‘图穷匕首见’。古时的刺客都是义士,现在的刺客都是流氓。政府一旦耍起流氓来,比街头上的小混混流氓多了。”

闻一多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就像父亲忽然发现自己的孩子一夜之间成熟了。“过去总是我告诉你们该如何如何,现在你能当我的先生了。从如何提防特务,到怎么烤好一个土豆。哈哈。”

由于西南联大的大部分教授已经回北平天津去了,学生们也走得差不多了,位于西仓坡的联大教授宿舍越发冷清肃杀,闻一多先生的那一排房子只剩下他和潘光旦先生两家。别说晚上月黑风高,鬼影幢幢,就是白天也显得阴森恐怖,杀气萦绕。那些遍布在昆明大街小巷的各种传闻,就像随时都会飞出来的子弹,西仓坡周边那些曲里拐弯、阴暗狭窄的小巷,仿佛每一转角处都暗藏着一双阴鸷的眼睛,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昨天特务们查封了中俄友好协会,抓捕了几个工作人员。白色恐怖已经悄然袭来。赵广陵和闻一多身边的人都力劝他赶快离开昆明这座充满杀气的城市。但闻先生说:

“我一离开,诸事停顿,那些刽子手们岂不羞辱了我的骄傲?”

闻先生那时正埋头刻手上的一枚图章,屋子里光线昏暗,他不得不摘下眼镜将脸凑近些才看得见下刀,颔下的胡须都快要飘到图章上去了。赵广陵至今还背得几年以前,由浦江清教授亲笔撰写,梅贻琦、蒋梦麟、冯友兰、熊庆来、朱自清、杨振声、潘光旦、沈从文等知名教授联合署名的为闻先生“挂牌治印”打广告的骈文润格:

浠水闻一多教授,文坛先进,经学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几人知己;谈风雅之原始,海内推崇。斲轮老手,积习未除;占毕余闲,游心佳冻。惟是温黁古泽,仅激赏于知交;何当琬琰名章,共榷扬于艺苑。黄济叔之长髯飘洒,今见其人;程瑶田之铁笔恬愉,世尊其学。爰缀短言为引,公定薄润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