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告密者(第5/7页)

1961年的除夕夜,监狱方组织犯人们开了个迎春晚会,将几个大队的犯人都集中到操场上。平常各个大队的犯人是不能轻易见面的,政治犯、刑事犯、重刑犯、死刑犯都是分开监禁。各大队的犯人们分别上台表演节目,无外乎合唱几首革命歌曲,打个快板,说段评书,拉个二胡之类。不过对许多犯人来说,真正好看的节目,或者说真正能解馋的东西,不是台上的表演,也不是晚会结束后的会餐——有大肉吃,而是他们可以看到女犯人。尽管这些女囚犯都面带菜色、身穿打着号码的带着劳动汗渍的灰扑扑的衣服,头发一律剪成齐脖短发。但她们毕竟是女人,无论老丑,她们都是高墙里的花朵,是沙漠里的绿洲,是男人们被囚禁的荷尔蒙能够得到安抚、宽慰的舒缓剂。许多犯人头朝着舞台方向,眼睛却睃向右边的女囚犯方阵,慢慢地就成为“向右看齐”了。以至于在一边带队的管教干部要不断吆喝:“看哪里呢?向前看、向前看!”赵广陵看到这些女囚犯时,眼眶也发热,内心也骚动。但他更多的是想到妻子舒淑文,过年了,没有丈夫和父亲的家里,有年味吗?孩子们能吃到肉吗?在这个团圆之夜,思亲之夜,也许大多数囚犯都和他一样,在台上扯开嗓子唱歌、表演,但内心却有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一唱一回肠,再唱已断肠了。

赵广陵有个快板节目,安排在三大队的节目之后。据说这个大队的人都是些前土匪恶霸、旧时代的地痞流氓、新社会的小偷骗子。他们从事着整个监狱农场里最繁重的劳动,开山炸石、铺路架桥、挖矿采煤。反正哪儿艰苦危险、哪儿就能更好地改造他们的旧思想旧习气。他们大多是些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在这种晚会上只有用一个大合唱来对付。在他们下来时,赵广陵忽然在拥挤纷乱的人群中跟一张熟悉的面孔打了个照面。

“老……老赵。”那人抢先招呼道。

“小……小……”赵广陵终于也没有把“小三子”的称呼喊出来,因为他已经反应过来,对方把“老长官”在一瞬间就改口成了“老赵”。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旧时代的一切都是危险的,即便是一个称谓,也意味着多加的刑期。

报幕员已经在台上报出下一个节目的名称和表演者了,不远处就有三大队的两个管教干部在等着整理囚犯队伍,带回观看区去。他们中的一个往这边看了一眼,就让那个当年赵广陵的老部下小三子、参与杀害闻一多先生的特务郑霁心头一紧。他用飞刀一样的目光在赵广陵脸上划了一下,然后扭身就走。

赵广陵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个小杂种漏网了。

当年轰动全国的“李、闻惨案”,除了两个主凶是国民政府迫于社会舆论压力,不得不公审枪决了以外,行动组的其他特务都被当局隐蔽保护了起来,有的人还调到异地升官。此案直到1950年以后,人民政府在清匪反霸和历次运动中,在全国各地逐步把这些特务捉拿归案。那期间赵广陵还是自由身,常会在报纸上看到某个当年参与此案的特务被抓捕。那时人民政府是抓到一个杀一个,毫不手软,真是大快人心。但他一直没有看到郑霁的下落,这个自作主张的家伙在闻一多先生遇害当天,既救了他一命,也让他卡在历史的一个关口,无法自圆其说。

闻一多先生遇难时,离西仓坡的家只有十来步远了。特务们用卡宾枪、手枪一通乱射。当时闻一多先生的儿子也在他的身边,他试图用身子去护住自己的父亲,但凶残的特务们将两人先后打倒,一个特务上前去朝闻先生的儿子身上补枪,还说:“留下这种,以后来找我们报仇吧。”

这些细节是赵广陵后来在报纸上看到的。看得他痛不欲生。他曾经想过,是小三子说的这丧尽天良的话吗?要是自己那天在场,断乎也保不了闻先生的命;如果小三子那天也在场,他会不会也残忍地朝他补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