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告密者(第6/7页)

也许被打死了更好,总能留下一世英名。

赵广陵从玉溪乡下化名赵迅回到昆明办剧艺社期间,曾经打听过郑霁的下落,但那时昆明的城防部队已经调到前线打仗去了,宪兵团也是另外一支部队。他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他,但脑海里多是郑霁已经战死的景象。经历过战争的人,对那些长久没有音讯的军中同僚,就用死亡将他们一笔勾销。谁还活着,那是上天对他们的奖赏。

报幕员已经下来了,赵广陵还愣在那里,愣在历史的沉重中。报幕员推了他一把,他不得不像梦游一样站在了台前。可以想象那是赵广陵最糟糕最难堪的一次表演。他的节目是根据小说《红岩》改编的快板书《告密者》,说的是甫志高叛变革命后,告发了重庆的地下党组织,带着国民党特务去抓捕江姐那一段。可是他一说到被江姐怒斥的特务,就想到了郑霁,一想到郑霁那张聪明伶俐、冷酷决绝的脸,他的脑子里就是闻一多父子在弹雨中相互依偎、颠仆倒地的惨烈画面。幸好他手上还有一副快板,可以帮他遮丑。快板打得噼里啪啦,快板词说得拖拖沓沓。他下来时已是大汗淋漓,候在一边的王指导员劈头就问:“你怎么搞的,彩排时不是说得淌淌流水的吗?”

“撞见鬼了。”赵广陵狼狈地答道。

晚会结束后犯人们就坐在操场上吃年饭,各监室的人围成一圈。即便是过年,不同大队的犯人也是不能互相交谈的。赵广陵不断用眼睛偷偷往郑霁那个圈子看,他发现小三子显得若无其事,非常镇定。这个小杂种不愧是干军统出身的,但你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啊。赵广陵想。

年饭后有半小时休息时间,犯人轮流上厕所。厕所是车间外的一座木工棚改的,一次只能容纳两个人。赵广陵上完厕所后刚要出来,郑霁闪身踅进来了,“啪”地一个立正,闪电般地给赵广陵行了个军礼。

“老长官,大家活下来都不容易。以后请叫我白小仁。白活了一生的白,小百姓的小,仁义的仁。”他往身后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来,又说,“老长官,你我生死兄弟一场,仁义为重。”

赵广陵没有接话,只是用看死人的眼光盯了他一眼,侧身出去了。

过完年以后赵广陵就不说话了,不但劳动时不开口,吃饭时不说话,回到监室里也是闷头就睡。除了点名时他应答一声外,就连大家唱着歌列队去车间,他仿佛也懒得张口。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不知名的鸟儿飞到监室外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早点名时管教干部忽然当着全体犯人的面宣布说,根据上面的指示,刘麒麟刑期结束,无罪释放。在那个上午,来接刘麒麟的是一辆尊贵的伏尔加黑色轿车,车上下来两个气宇轩昂的大人物,监狱领导对他们毕恭毕敬,而他们则对刘麒麟毕恭毕敬。左一个刘同志右一个刘教授,仿佛要在一瞬间用他们的温暖把刘麒麟几年的冤屈驱散开去。刘麒麟倒相当镇定,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他不过是在人生旅途上投宿错了一个旅店,现在他要去住属于他的高级宾馆了。他仔细整理好自己的铺位,不慌不忙地收拾好每一件生活用品,棉被、棉衣、毛衣、床单、外套、剪掉领口的西服(这是进监狱时必须剪的),还能穿的鞋子,甚至没有用完的牙膏、肥皂等,他都送给了监室的同改。处理完这些事情后,刘麒麟背对着众人,小心地从褥子的夹层里扯出一摞写得密密麻麻的计算手稿,脸上现出学生答完试卷,可以交卷了的表情。最后,刘麒麟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铺位,环视这间狭窄拥挤的监室,感叹了一句:“时空在这里扭曲。”大约除了赵广陵,人们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临走前刘麒麟提出要跟监室的同改们告别,王指导员马上把大家召集拢来,站成一排。刘麒麟和每一个人握手拥抱,唏嘘祝福。他抱着赵广陵的双肩说:“小赵,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我不会忘记你的帮助。”即便在这种时候,赵广陵也没有一句话,只是在脸上漾出一个不易发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