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9页)

王立锁好院门,跟着武伯英出门西拐,走上了北大街。三通警报一过,满城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各色人等均撂下手里的营生,轻装简从,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朝最近的防空洞跑去。小孩子被大人呵斥着恐吓着,吓得哇哇大哭。店员们紧张地给门窗上铺板,慌乱中把西五上成了东八,老板的骂声随即而起。有钱人坐着黄包车,车夫已在拼命奔跑,还不停踩着铃铛催促,吆喝让路。有几小队军警正在街上集合,准备轰炸过后的营救,扛着铁锨,拎着水桶,参差不齐。灭火队调来了两辆木水车,长车辕上穿着铁皮桶,藏在路边大槐树下,准备扑灭燃烧弹引起的火灾。还有一辆卡车改装的救火车缓慢驶来,车厢加装了铁皮水箱,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青年舀水工。小学生从教室里跑出来,在老师前后照应下,原本还排着纵队,看见慌乱的情形,个个争先恐后,失去了队形。武伯英走得慢,王立只好捺着性子跟在身边,不时焦急催促。新式救火车是高档货色,能闻见死水的腥味,两边的救火员趾高气扬,大声吆喝着车前的人群:“给灭火车让路,给灭火车让个路!”

常在后宰门一带走街串巷卖凉粉的老马,担着养家糊口的担子,也朝北顺城巷小跑。一头挑着案板摊着凉粉坨子,下面是小瓷碗铁勺子和洗碗水盆,一头红木盘内摆着六个耀州老碗,放着调料汁子,下面是木炭炉子煨着热粉卤汁。这时警报拉响急促的短声,说明敌机已到渭南,回头看钟楼上升起了第二盏红灯。这个信号让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熙熙攘攘的人流,虽都不再吭声,粗重喘息却汇集成沉重的嗡声,似乎从地底传来。老马挑着担子,负重又看不到脚下,本来就踉踉跄跄,也不知怎么磕碰了一下,连人带担子扑倒在地。软硬东西一股脑甩了出去,该散的散,该碎的碎,扑腾了一片。有好心人赶忙将他扶起,老马看看祖传的营生现世的活路还是没保住,只好扔下整副挑子,在邻里裹挟下朝北跑。他边跑边跳着脚,拿出吆喝的粗喉咙大嗓子,朝天上破口大骂,吐沫星子落了一脸。“日本人!日你先人!我日你先人的先人!”

武伯英在碎瓷片中拣起一块碗底,略微端详后自言自语:“黄青釉,紫酱斑。深灰胎,斜刻花。底不蘸,红铺砂。明朝的耀瓷,失传了。”

王立不明白,恬着脸问:“啥?”

“你干爷开过当铺,是西安城有名的古玩耍家,特别对瓷器,算头把刀。”武伯英边走边说,翻弄着碎瓷片,“当时他认出老马这几只碗,是晚明的耀瓷老碗。我爸要拿一院房和他换,老马不肯,说这六只碗养活了他人老八辈子,换了房产只能风光一辈子。我爸也就算了,一直想看看碗底,证实自己的眼力。可惜老马碗里的汁子,从来就没卖干过,也就没叫他饱个眼福。”

王立若有所思:“小鬼子炸弹还没下来,就先毁了一院房子。”

武伯英苦笑一声,把破碗底扔在地上,倒给王立找了个营生。武伯英走得慢,他心急火燎,也不得不憋住,就把碗底踢着解心慌,一路朝北门防空洞走去。快到北门口时,腿脚快的市民已经进了防空洞,剩下的净是些老弱病残。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叔,从身后急急跑了过来,呼吸粗重,满脸通红。超出武伯英、王立不远,大叔的绑腿松了,赶紧弯身收拾,不料就一头栽在地上。二人连忙赶上去扶他,翻过来一看,口中吐着白沫,已经没有了气息。武伯英用手在脖子上一摸,大筋鼓胀,却没有血液涌动。人已经没救了,看来不是跑炸了肺,就是跑爆了心,不然就是血淹了脑仁。隐蔽在暗处的几个警察连忙扑过来,七手八脚胡拉乱拽,把尸体弄到自己的藏身处。其中一个小头目转过身来,冲着二人气急败坏地喊:“赶紧跑!麻利些!还看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