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纳瑞斯(第8/15页)

格瓦拉伯实在太老了,经常讲着讲着就跑题,有时候还唠叨个不停。来听她讲课的人很少,人也不是很固定。因此,她很快就记住了一个固定的听众——那个瘦瘦的大耳朵男孩儿。她开始只为他一个人讲课。那双明亮、坚定、睿智的眼睛迎着她的目光,让她保持冷静,将她唤醒。她的眼睛由此焕发了光彩,视力也得到了恢复。有时她会忽然情绪高涨,其他学生抬头看着她,或困惑或震惊,甚至还有些恐惧——假使他们还有那种机灵劲儿去感到恐惧的话。格瓦拉伯眼中的世界远远超出大多数人的理解范畴,令他们震惊不已。可那个有着明亮眼睛的男孩总是坚定地注视着她。在他的脸上她看到了自己曾拥有的那种喜悦。此前从未有人能与她分享她的奉献,她终其一生的全部奉献。现在,他接受了,也分享了。跨越五十年的鸿沟,他成了她的兄弟,成了她的救星。

在物理学办公室或食堂相遇时,他们通常会直接谈到物理学;但是赶上格瓦拉伯精神不济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没什么可聊的,因为这位老妇人跟这个年轻人一样害羞。“你吃得太少了。”她会这么说。他则报以微笑,耳朵也跟着变红了。两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来到学院半年之后,谢维克交给萨布尔一份三页纸的论文,题目是《评阿特罗的无限延续假想》。十天后,萨布尔将论文还给了他,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道:“把它译成伊奥语。”

“我本来用的基本上都是伊奥语。”谢维克说,“因为我用了阿特罗的术语。我只要把初稿誊出来就可以了。做什么用呢?”

“做什么用?这样那个该死的投机主义者阿特罗就可以看到了!下旬第五天会来一艘飞船。”

“飞船?”

“乌拉斯的货船!”

谢维克这才知道,原来在这两个彼此隔绝的世界之间往来的不只是石油、水银和书籍——比如他一直在看的这些书——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信件!信件!这些信件的收件人是那些资产者,那些在以不公权力为基础的政府统治之下的国民,那些不可避免地受他人剥削同时又剥削他人的人们——因为他们甘愿充当国家机器上的一个小零件。这些人跟自由人交流思想能本着互不侵犯、自觉自愿的原则吗?他们能够真正地认可平等的原则、致力于学术交流吗?还是仅仅为了居高临下支配他人、炫示自己的力量、取得控制权呢?现在真的要跟资产者交换信件了,这样的念头让他惊恐不已。不过,去发掘事实真相应该是很有意思的……

到阿比内的前半年时间里,他经受了无数新发现的冲击,由此很不情愿地认识到自己曾经是——也许现在仍然如此——多么天真幼稚。对于一个极富才智的年轻人来说,要承认这一点是相当不容易的。

最初的发现,也是到目前为止仍然最难接受的一个发现,就是他奉命去学习伊奥语,但却不能跟人分享自己所学。这样的情形他以前见所未见,令他非常困惑,到现在还是没能想明白。显然,他不跟别人分享自己所学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但从另一方面说,让别人知道他懂伊奥语,这又能有什么伤害呢?他们如果愿意也可以去学啊。自由应当是公开坦率,而不应当是遮遮掩掩的,而且自由总是值得付出一些风险的。再说了,他也没看出哪里会有风险。有一次他忽然想到,是萨布尔想将乌拉斯物理学的新发现保密——将其据为己有,借此凌驾于他的诸位阿纳瑞斯同事之上。这样的想法同谢维克的思维习惯格格不入,所以要让他清楚意识到这点很难。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点,但却马上将它强压下去,似乎这真是一个非常龌龊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