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纳瑞斯(第4/16页)

“别这么看问题,谢夫。至关重要的是书本身——是这些观点。听我说,我们的孩子,我们不会只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我们想的是去爱他。可是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他留在我们身边就会死去,只有把他送去托儿所才能让他活下去,而且我们不能再看到他,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如果要让我们做选择,我们会选哪个呢?是留下一个死婴,还是让他活下去?”

“我不知道。”他说。他双手托住脑袋,痛苦地揉着额头,“是的,当然,是的。可是这个……可是我……”

“兄弟,亲爱的。”塔科维亚说道。她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上,却没有冲他伸出手去。“书上写谁的名字并不重要。人们会了解真相的,书的本身就能说明一切。”

“我和书是一体的。”他说,然后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坐着。塔科维亚这才怯怯地靠到他身边,温柔地抚摩他,如同在抚摩一处伤口。

164年的年初,第一本不完全版的、经过大刀阔斧改动的《共时原理》在阿比内出版,作者是萨布尔及谢维克。PDC现在只印刷那些最重要的档案和指示,但萨布尔在出版社及PDC信息部门都很有影响力,他让他们相信这本书在对外宣传方面的价值。他说,阿纳瑞斯目前的干旱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饥荒,让乌拉斯人幸灾乐祸;最近一次飞船带来的伊奥国出版物上充斥着各种自以为是的预言,宣称奥多主义经济即将崩溃。我们要出版一部纯粹、伟大的思想著作,萨布尔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反击更为有力呢。“科学史上的里程碑,”他在修正过的评论中写道,“在我们的物质生活面临灾祸时,它却腾空而起,证明了奥多主义社会永不衰竭的活力,在人类思想的任何一个领域,它都能超越政府统治之下的社会。”

这本书因此得以出版,一共印刷了三百本,其中十五本通过伊奥飞船“警惕号”运到乌拉斯。谢维克从来没有翻开过这本书。不过,他在那包出口到乌拉斯的书当中放了一份完整的手写原稿,还在封皮上附了一张便条:请将其交予伊尤尤恩大学贵族科学院的阿特罗博士,顺致作者对博士的问候。萨布尔在对包裹进行最后审核时,肯定注意到了多出来的这样东西。他是把手稿取出来还是留下了,谢维克无从知晓。也许他怀恨在心,把它给没收了;也许他知道被他肆意篡改之后的删节本无法对乌拉斯的物理学家们产生预期的效果,于是放行了。事后他没有跟谢维克提起这份手稿,谢维克也没有问过。

那年春天,谢维克变得沉默寡言。他申请了一个志愿者岗位,去南阿比内参与修建一座新的水循环工厂。大部分时间里,他要么去工厂干活,要么去上课。他又重新开始了亚原子的研究,晚上经常在学院的加速器旁边或者实验室里,跟那些粒子学专家一起度过。跟塔科维亚以及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变得沉静温和,显得很冷淡。

塔科维亚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路时像端了一大篮沉重的脏衣服。她坚持去鱼类实验室工作,一直到物色并培训好一位合适的接班人之后,她才回家准备生产,这时已经超出预产期一旬的时间了。这天下午,谢维克回到家。“你可以去叫接生员了,”塔科维亚跟他说道,“告诉她宫缩是四到五分钟一次,不过没怎么加快,所以也不用太着急。”

他急急忙忙去了,却发现接生员没在,一下子慌得手足无措。接生员和街区医师都出去了,而且都没有像平常那样在门上留张字条告诉别人自己的行踪。谢维克的心脏重重地撞击着胸腔,一切忽然变得清清楚楚、令人恐惧。他把这种无助的状态看成了一个不祥的征兆。这个冬天以来,自从那本书的命运确定之后,他就在塔科维亚面前把自己封闭起来。她则变得越来越安静、被动和忍耐。现在他明白这种被动是什么了:是死亡的预备状态。其实真正自闭的人是她,而他却没有努力跟上她。他只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痛楚,却从未留意过她的恐惧,也看不到她的勇气。他将她放逐,因为他想要自我放逐,于是她只好一路前行,远去,远去,一个人独行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