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5/20页)

几年后,就各个重要或值得注意的方面而言,他已经变成表现正常的一般男孩,懂得微笑皱眉,生气大笑。不过,他的转变非常缓慢,花了很久的时间,直到整个过程结束了好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些。事实上,我认为在家里的头几年只是他的变化期——我还记得,也常常想起当年我遇见他时的模样,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不太记得他是怎样变成此刻坐在餐桌前或汽车后座的模样了,也就是他吃东西、聊天,或只是看着路边景色快速移动的样子。我为他勾勒出的未来,如果有任何了不起之处,那就是一切都很模糊:我想他会去上高中,读大学,找到一份工作(我无法想象他会做什么,也许是推销员或白领阶级,打着领带,措辞完美无缺),结婚生子。我会越来越不常看到他,担心他,直到他的一切成为我美好的遥远回忆。

的确,维克多的故事本来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几个月内,他的问题逐渐变得不再刺激与神秘,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令人头痛。理由之一是,家里又来了新的小孩,他们给了我不同的挑战,幸好问题都比较容易理解。领养维克多一年后,我又把一个我取名为惠特尼的男孩纳入了家庭。他跟维克多一样,也是营养不良与社会化程度过低,但是跟维克多不同之处是,他比较粗野,喜欢尖叫,发脾气。换言之,他很容易接受管教,所以问题很快就改善了。在惠特尼之后,我决定暂停收养小孩。(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奇怪当年的决定竟然是这么下的:我决定休息一下,暂停收养小孩。但其实我就是没办法或者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我早已不再因为收养新的小孩而感到愉悦,所以不该再收养了。)

后来,1982年到1985年的那几年,我非常快乐。一群孩子离家上大学后,我家突然间变得空荡荡的(或者说,住在家里的人比先前那段时间少很多),但这也让我有机会常常旅行,把外出的时间拉长,去一些多年来想去却没去过或者很久没造访的地方。某个周末,我把孩子们留在家里,交给兰辛太太照顾(原来的汤林森太太在照顾了孩子们十五年之后,决定退休了。退休前,她把乔安·兰辛的电话号码给了我。兰辛太太也很能干,她们俩是姑嫂关系),到巴德学院去拜访才刚就任的欧文。我们一起住了几天,过得很愉快,他家里还住着一个男孩(我相信那是他的学生),是他当时的男友。(1)

到了1986年,我因为一时……一时怎样?我想是无聊吧,或者是发疯了(还是因为往日的渴望再度浮现?),我又去了一趟乌伊伏岛。无精打采的我在岛上四处乱逛了好几天,想看看当地日益恶化的环境。回到马里兰时,我身边又带了一对双胞胎,分别叫贾瑞与德鲁,还有一个叫凯莉的女孩。忽然间,我的人生又开始失控。三年后,我在惊恐之余发现,又有一批新一代的小孩来到了我家,人数似乎趁我睡觉时于一夜之间倍增。“一夜之间倍增”是不大可能,但真相是:因为一些难以理解、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理由,又有十几个小孩走进了我的人生,我必须看着他们慢慢成长,一步步从孩童变成青少年,最后长大成人。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心想,几年前我不是希望房子能够清空,迫不及待地想要恢复单身,在没有负担的情况下重新展开人生吗?怎么又领养了更多小孩?为什么我就是停不下来?有什么是每个新的小孩能为我带来,但前面三十几个做不到的?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II

如今,每当我轻易地把一切的错归咎于自己的时候,我发现当初我实在不该对维克多明显的成熟迹象如此满意、欣然接受,完全没想到应该先找到控制他的方式,同时树立一种他能认同且尊重的权威。情况变了。原本我应该会想了解维克多为什么有那种行为,但我并没有;等到他变乖了,终于肯接受我管束、把过去某种行为抛诸脑后,我只是松了一口气。我开始意识到我觉得很无聊,或者说,领养孩子这件事已经让我倒尽胃口。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解决孩子的心理问题。我已经不在乎为什么某个小孩看到咖啡壶时会歇斯底里地尖叫,另一个孩子则是一见到冒水结霜的柳橙汁瓶就会害怕退缩。以前,我会花很多时间思考,他们可能是遇到过哪些事、有过哪些际遇,才会有那种反应(通常都是令人不快的事)。我总是把这种事当成调剂心灵的方式,在辛苦工作一天之余换换口味。这种小小的难题总是让我非常有成就感,因为它们符合我对教养小孩抱持的浪漫幻想:孩子就该偶尔令人感到困惑、问题重重,但每个孩子终究是可以被理解的,如有必要也可以导正。其实我在1968年领养穆伊瓦的时候,便对养育小孩有过很多迷人的奇想:我领养到的孩子,同时可以被理解也无法被理解,一方面可以被预测,但也充满令人惊讶之处,这可能带来不可思议的冒险经验,每天都会有许多小小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