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6/20页)

有很多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的确是那样。但接下来的情况却不可避免地开始改变(我还是一样,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慢慢改变的过程)。改变之一是,我发现自己渐渐变老了。先前我因为常常长期不在,每年总是可以避开实验室帮我办的生日派对,但是1984年我满六十岁时,他们终于办成了一次小派对。不过,派对没那么糟。研究院的两位名誉教授也来了,但讽刺的是,他们居然还跟我说恭喜(他们都八十好几了)。大家准备了巴尔的摩女士蛋糕,上面抹了一层糖霜,喝起来像白兰地的烈酒则是实验室一个挺有品位的家伙在闲暇时酿的。(2)开派对时,有一名技术人员拿着相机在桌子之间穿梭拍照,我居然还挺享受的,真是出乎意料。

隔了一周,有人在我的办公桌上摆了一个没写字的棕色信封,里面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我本来认不出来,但看起来很熟悉,片刻间我还在想他是不是我不久前遇到过且挺喜欢的人:他有一头白发,正在傻笑,两手像面包一样大,每根手指都像发酵过的酥皮卷。那个人就是我,我盯着自己好几分钟,一方面觉得沮丧,另一方面像好奇的医生。我向来没有注意自身外貌的癖好,也没有那种闲工夫,但是我注意到了自己的水桶腰,身体中段长出来的肥肉实在讨厌而可怕,我的嘴唇也变厚了,而且呈现一种奇怪的淡紫色,脖子四周那圈肥肉形成许多皱褶,让我看起来就像一只笨重、不会飞的鸟。令我最震惊的是,从外表上已经看不到我身体中的任何骨头了,好像我是从一大块猪油中塑造出来似的。在这之前,我未曾因为年纪或想到变老而感到特别难过,但是那张照片让我忧郁起来,觉得身体正在衰退,外表看起来很恶心。先前我当然已注意到自己的衰老,记忆力大不如前,爬楼梯回房间时会气喘吁吁,睡觉时间都乱掉了。看到那张照片后,我才了解什么叫“时间就像小偷”,残忍无比,而且身体衰败的过程不但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也无法逆转。哦,天哪!我心想,我还要再过十五二十年这种日子,而且每一年都会更糟。突然间,我想到自己的人生就这样无情地往前走后,几乎快要喘不过气。让我无法忘怀的是,如果在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别人可能不是拿蛋糕来款待我了,而是欧帕伊伏艾克。我想象自己待在火堆边,塔伦特在我身旁,乌龟高耸的背部慢慢出现在我眼前,离我愈来愈近。

不过,在其他方面我想我还蛮幸运的。1989年,我满六十五岁时,根据各种国家机关的规定,本来应该要强制退休,或至少转任名誉所长的职位。这种降级之举虽然会让我失去权势,但我还是可以参与实验室的日常运作。然而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没有收到任何官方书信,提醒我该卸下肩头重担,准备退休。看来他们为我破例了。不过,就算他们真的公事公办,我也不会太过困扰。毕竟,当时我已经不太需要卫生研究院的威名与关系来支持我(已经有很多年是这样了)。假使他们坚持我必须跟其他人一样受到相同规范,反正约翰·霍普金斯、乔治敦等大学每年都邀请我赴任,我只要接受其中一家的职务就好。老实说,我不介意到私立学校或机构工作,只是我的决定当然不免因为照顾孩子们的责任而受到了限制。

几年前,我还能坦然面对这种事实(毕竟他们是我自愿领养的,我很清楚自己选择承担了哪些责任),但此刻我不知为何,却开始感到愤慨,我也知道这样不合理,但我就是觉得自己无须再扮演无私家长的乏味角色。显然政府是不会叫我交出实验室的职位了,之后不久,有一小段时间,每次吃晚餐我都会怒目凝视孩子们,看着他们用叉子贪婪地把大量食物塞进嘴里,充满活力,这让我反感不已。就像我说的,我实在不太讲理(毕竟他们都是健康的美国孩童,胃口好得很,而且我总是叫他们多吃一点),但是看到他们吃得那么起劲(而且他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吃个不停),让我有一种快要发脾气的感觉。多年来那些无聊(比如不断问问题,提出各种要求或不懂事)甚或美好之事,变得让我几乎无法忍受。过去遇到那些事的时候,我也有过那种感觉,有时持续很久,但是最后我往往可以按捺下来,跟以往一样爱他们,不让他们发现我曾暂时厌恶过这一切。无论现在他们有什么说法,对当时的我来讲,他们的心理健康挺重要的,而且我觉得,如果让他们对我感到抱歉、有所亏欠或是不该惹我生气难过,那对他们来说不尽公平。不过,我必须说清楚,就算他们对我有那种感觉,也不是一件危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