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8/20页)

某个礼拜天,我回家特别早。维克多有一份历史课作业,是仿制古代北美拓荒时期的种子蛋糕,必须用到大量的小米、玉米粉与黑麦,隔天就得交,而且制作的分量必须足够让全班同学每人都试吃一块。当然,他一直撑到中午才跟我讲这件事。

我想他是指望我帮他做蛋糕(但是为什么我会帮他做呢?难道他以为我向来会帮孩子们擦屁股吗?),但是我命令他到厨房去,叫他把材料混在一起,我们家当然没有那些东西,都是匆匆赶到店里,趁着打烊前买到的。

做蛋糕时,我们一语不发。他似乎有些不安,几乎到了“跳脚”的地步——不断换脚跳来跳去,害我分心,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热身,为了投入一场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受邀的战斗。“现在你该揉面团了。”我跟他说,但是他并未回应(而是嘴巴微张,眼睛显然盯着无聊的东西,比如室外苹果树树枝上的一只胖松鼠),我只好开口凶他,“维克多!面团!维克多!”接着他转身面对我,把面团从碗里抓出来,啪的一声丢在厨房台面上。

“维克多,你怎么把面团弄得到处都是?”我对他说,他还是没回话,“维克多!我在对你说话!”

他还是一语不发,然后才说:“我为什么被取名维克多?”

“我跟你说过了。”我说,“因为我带你离开乌伊伏岛时,搭乘的那一架飞机的机长就叫维克多。”

“但为什么要用他的名字呢?”

我的孩子总爱问他们为什么会被取那样的名字。他们喜欢编造自身身世的故事,我想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名字背后有个英雄式的故事,让他们的身世具有某种特殊意义,可能我对他们隐瞒了某种信息,但是有一天,他们也许可以了解并领会。然而,他们会被取什么名字,通常只取决于我去领养他们的路上或回家时遇到哪些人,像是机场报到柜台的柜员、饭店经理、海关官员、服务生、飞行员、空服员、隔壁座椅的乘客、女服务生、帮他们办通关手续的陌生国务院员工,或是对我及身边新领养的孩子挥手请我们前进和我已经很熟的移民官。我能怎样?好久以前,我就把朋友与同事的名字给用光了,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时,孩子们实在来得太快,快到我都无暇仔细思考怎么才能为他们取个比较有想象力的名字了。

“为什么不呢?”我问他,“那是个好名字。”

维克多说:“维克多是个愚蠢的名字。”

“别孩子气了。”我跟他说,“维克多是个好名字。总之,你就叫维克多,你该学会习惯它。”

“我就是小孩啊。”维克多说,“而且我痛恨维克多这个名字。”

“你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回答他,“我是叫你不要孩子气。就算你是小孩,也不一定要耍小孩子脾气。我从没叫你喜欢维克多这个名字——要痛恨就尽管痛恨吧!我只是说你该学会习惯它。”

他没回话,只是绷着脸,默不作声。我突然觉得他很烦。

然后,我问了任何一个家长都不该问的问题:“不然你喜欢什么名字?”

当然,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丢出来。

他得意扬扬地说:“维。”

有时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一根筋不对劲。为什么要帮他创造机会?但是没办法,任谁像我这样年复一年跟小孩讲话,偶尔都会太过忘我,犯下令自己后悔的错误。

“维?”我问他。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让我想起那次索妮雅(4)回家时,我看到她把一头羊毛似的秀丽头发剪到耳际,挑染成白色。身为家长,我一直愿意让我的孩子“表达自己”,或是像时下的小孩一样用各种借口使坏,但我并非完全不讲规矩。大多数儿童心理医生与自由派的老师不愿承认大多数小孩没有品位可言,而且失之于俗气。家长的责任除了让小孩学会礼貌、伦理与道德,也该给他们某种美学与文化教育,让他们长大后不会变成俗不可耐的成年人,特别是自创毫无必要的复杂方式来拼写自己的姓名,或是觉得把最近看的电视剧剧情拿来当作晚餐话题是得体的。“你是说维京人的维?四维八德的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