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10/20页)

我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这种方式与他们交心。使坏多年后(例如,有人曾经隔着餐桌怒目瞪我,质问我有什么资格坐在主位,也有人故意把书封上印有切·格瓦拉或马尔科姆·X的书打开来看,或者以为我抱持某种政治立场而质疑我),某一天,他们会出乎意料地回家,通常是吃饭时(他们似乎都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喜欢有人突如其来地造访),一边吃午餐或晚餐,突然露出对我的工作很有兴趣的样子,询问我的健康情况,当其他孩子失礼时也会大声斥责。饭后,他们会坚持洗碗,乐于把盘子收进橱柜,因为怀旧而叹气。接着,他们会泡一杯我最爱的茶,走进我的书房,胆怯地问我能不能跟他们聊一下,因为他们有事情想跟我聊聊。

我总是心想:哦,天哪!因为他们总是在我最忙碌、最需要全神贯注时才来找我,但是我一定会转身面对他们,轻声说:“可以啊,亲爱的。无论什么时候、想跟我谈什么都可以。”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一样。流泪、告白、自责。这种模式未曾改变。让我不免猜想孩子们之间是否有一部代代相传的剧本。也许真的有。

对他们而言,这几乎是成长的历程。被我带回家后,有一小段时间,他们会非常爱我,令我非常感动。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则是厌恶我、憎恨我。最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如果我没有领养他们,他们的人生肯定很凄惨,因此对我感激涕零,觉得一定要让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挺有趣的,但从来都没有很在意。他们终于长大了,我当然很高兴,但不是很惊讶。孩子们在身心方面一定会经历这种成年礼,感觉自己脱离了某个想象出来的人生阶段(这种感觉当然是虚构的),要迈向下一个阶段了。他们以为自己与母国的文化完全脱节,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乌伊伏人以饮宴和仪式来庆祝成年,所以我想他们的告白与精心准备的一番话,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仪式。

所以,维克多那样小小一番的胡闹,并不是我未曾见识过的场面,毕竟年轻人血气方刚,在我的孩子里头,他不是第一个对我大吼大叫的。但事实证明,维克多比大多数小孩更有决心,也更固执。我不是太意外,因为这向来是他的特色,就因为这样,他小时候才没饿死,完全靠一股令人费解的韧性活了下来。

当晚吃晚餐时(桌上摆着一大块我必须帮他做完的蛋糕),他狼吞虎咽,吃完第一份意大利面,又帮自己弄了一大份,还淋了很多酱汁。

我跟他说:“那样就够了。”但是他假装没听到,也没抬头。

当时凯莉与埃拉(我没想到埃拉会来吃晚餐,我知道她待会儿一定会去书房找我,让我拍拍她的背,用轻声细语安慰她)分别坐在我的左、右两边,她们正在讨论埃拉的大学长曲棍球队。她们身边坐着贾瑞与德鲁两个双胞胎,接着依序是伊索德与威廉、葛蕾丝与法兰西丝、珍与惠特尼,最后则是坐在餐桌边缘的维克多。

每天总是有好几次,我必须思考:该现在跟他们争吵吗?还是等一下?养育一大群小孩,其实与管理实验室没什么两样。有谁会在年轻工作人员面前质疑较具名望的同事?还是大家都会在私底下请对方为自己的意见与结论提供证据?展现权威并非总是最重要的;就算你再怎么任性,但千万别忘了,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才是真正关键所在。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要公开质问犯错的人。遭人公然侮辱,任谁都会感到愤怒,接着就会伺机报复,而且如果他们有点小聪明,那就很危险了。工作时,我必须谨慎小心,但是在自己家里,我并不想那样。所以,尽管维克多不理我,我也并未斥责他。但是当我看到他像机器人似的拿叉子戳那一堆面条(上面淋了一堆红酱,看起来像被切碎的生肉),我实在忍不住,发了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