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9/20页)

但是他没被我惹恼,还跟我解释:“wéi。”好像把我当成三岁小孩。我曾经听他用同样的口吻跟还在学走路的吉赛儿讲话。

“维。”我重复一遍。这实在没道理,我这样跟他说。“真的,维克多。”我说,“如果你很想改名,我想我们可以讨论,但是你不能挑个比较不荒谬的名字吗?为什么不用你的中间名呢?”维克多的中间名是欧文。(5)

“不要。”维克多直截了当地说,“那也是个愚蠢的名字。我不要用白人的名字。”

这让我很讶异,转身时刚好看到他在微笑。我对此有了反应,这让他很得意,我则暗自咒骂自己。“你在说什么?”

维克多问我:“你注意过吗?我们用的全是白人的名字。每个人都是。这实在好虚伪。你想把我们都变成白人,让我们忘掉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又发现自己再次转身看他。我帮你取名字,是因为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没有名字。我心想,跟狗一样,甚至还不如狗。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话说出口。如果我的情绪差一点,也许就忍不住了。

他们是从哪里学会这么想的?如果维克多以为他是孩子里面第一个有这种自以为是的领悟,然后用高傲愤怒的语气指控我,那他就错了。“曾经从哪里来的。”我纠正他,接着说,“还有,维克多,这种对话实在是太无聊了。你的口气听来很叛逆,但是大家都知道,叛逆的人向来欠缺原创性。”此刻他早已紧闭双唇,看我的时候眼里好像流露着恨意。“而且,说到虚假,”我跟他说,“维这个名字是我听过最荒谬的。把你的名字改成维,不会让你更像个乌伊伏人!”

(不过,我一听到那个荒谬的名字,就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维是个短促的单音节字,听起来隐约有点南太平洋风味——尽管原味尽失、矫揉造作。多年来,我的孩子们自创了各种名字,以为这样可以跟他们原来的国家与文化沾上一点边,像是瓦、沃、维、菲、乌,他们脑子里想的是密克罗尼西亚语,但听起来还是比较像越南话。)

维克多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毕竟,他仍是个孩子,而且他知道我是对的。接着,他极不自然地高抬下巴,然后眼睫毛低垂,看起来好像当年那个男孩,让我感到一阵寒战,而且他那模样仿佛在低头看我,尽管我比他高多了。“我不管。”他说,这句话算是小孩的最后绝招,“至少,维比维克多更像乌伊伏人的名字。”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厨房。

“维克多!”我在他身后叫他,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被惹恼了。水槽里还有一半盘子没洗,尚待揉捏塑形的面团堆积如小山。“维克多!回来!”但他没回来,我得自己把面团好,肩膀不断用力,好像在揉肉。

然而,我并非多虑。不管在世人的心目中我是哪一种家长,我都从未感到因为我解救了他们,孩子们就要感激我、感谢我,或是乖一点。有时候我甚至认为,如果他们还待在乌伊伏,尽管此刻肯定因为营养不良挺着气球似的大肚子,但就算不会比较快活,也同样开心。而且无论如何,大部分的孩子迟早(通常到了二十几岁或有小孩的时候)会看出我为他们提供了大好的机会,到时候他们就会热泪盈眶地来找我柔声道歉了,多年来他们做了哪些坏事,对我咆哮着说过哪些坏话,胆怯但稍微自豪地招认自己过去一直把我当成殖民主义者,领养他们只是想改良人种,想消灭原住民文化(此时,他们嘴里通常会冒出希特勒、白人优越感与种族大屠杀等词汇)。然后,我会拍拍他们的背,亲亲他们的脸颊,为这种成熟行为衷心感谢他们,让他们知道我未曾期待他们感激我,但我当然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