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基督(第3/4页)

对金花来说,与不懂中国话的外国人彻夜周旋,并无什么不寻常之处。于是,她坐到椅子上,露出习以为常的魅人微笑,开始对来客说起他一窍不通的笑话来。然而来客对她说的笑话像是似懂非懂,倒也能接上个一言半句,还不时一边大笑,一边更加手舞足蹈地比画各种手势。

客人虽然满口酒气,但那张红得如痴如醉的脸庞充溢着男性活力,使这间清冷的小屋变得明快起来。至少对金花来说,他比自己以往见过的所有东洋人西洋人都更出众,更不用说平日在南京见惯的那些国人了。尽管如此,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无论怎么也无法打消掉。金花望着挂在客人额头上的黑色卷发,愉快地对他克尽殷勤,一边却在拼命想要记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张脸。

“是上次跟胖太太一起乘画舫的那个人吗?不对不对,那个人的头发颜色要比他红得多呀。那么也许是在秦淮河夫子庙给我照相的那个人吧?可那个人的岁数好像比这客人大得多呢。对了对了,那次在利涉桥边的饭馆前头聚集了一大帮人,当时正好有人抡着粗藤手杖,朝着黄包车夫后背在抽打,那个人就很像眼前这个客人。说不定……可是那个人的眼珠子好像还要蓝一点儿……”

金花浮想联翩的时候,这个外国人依旧很快活,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点燃了烟斗,嘴里吐出香喷喷的烟雾来。忽然间他说了句什么,接着一本正经地笑着把两个指头伸到金花眼前,做了一个“怎么样”的姿势。谁一看都明白,两个指头的意思就是两美金。然而金花早已定了不留宿客人的规矩,她娴熟地嗑着瓜子,微笑着两次摇了摇头,表示拒绝。客人一看。立刻把两肘傲慢地支在桌上,醉醺醺的脸一直伸到金花面前,在昏暗的灯光中紧紧瞪着她。过了一会儿,又伸出三个指头,那眼神是在等待回答。

金花挪了挪椅子,嘴里含着瓜子没动,脸色显得非常为难。看来客人一定以为她嫌两美金太少才不卖身,但对这个言语不通的人,金花怎么也想不出让他了解自己苦衷的法子来。这使得金花为自己的轻率更感到后悔,她水灵灵的眼睛朝别处望去,无奈地但也更坚决地又朝客人摇了摇头。

然而这个外国人淡淡地微笑着踌躇了一会儿,又伸出四个指头对她说了一通外国话。进退两难的金花双手捂着脸颊,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既然事已至此,也只有把头一直摇下去,直到他死心为止了。谁知就在她心中盘算的当口,客人的手像是被一种无形力量操纵着似的,终于五个指头全都张开了。

接下来,两个人交替使用着手势和身体姿势,你来我往地争辩了很久。这客人韧劲十足,手指数目一根一根增加上去,最终加到了十美金,也仍是一副毫不吝惜的气度。而对一个私窝子来说,十美金已经宛如天价,但却仍无法撼动金花的决心。她刚才就已离开椅子,一直斜对桌子站着。客人向她伸出两手的所有指头时,她按捺不住地跺着脚,不停地摇头。就在这时,挂在钉子上的十字架不知怎么脱落下来,掉在脚旁的石板地上,发出了轻微的金属声响。

金花慌忙伸手捡起宝贵的十字架,无意中望了望雕在上面的受难基督,意外地发现那张脸跟桌子对面的外国人简直一模一样。

“怪不得我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呢,原来是耶稣基督的脸啊。”

金花把黄铜十字架紧紧按在黑缎子上衣的胸口上,禁不住吃惊地向桌子对面的客人望去。昏暗灯光中的那张脸上还带着酒气,烟斗时不时飘出烟雾,那张脸上一直泛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那双眼睛像是在她身上流连徜徉——从雪白的脖颈,到吊着翡翠耳环的耳廓……然而客人的这种神态在金花眼里,却像是充满了一种温柔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