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六、婆家风(第2/3页)

然而,凡夫俗子,但求眼前的平均,追求的态度是遵循物体运动的法则。犹如水往低处流,人也朝着阻力小的方向走。且说,老寡妇川岛庆子,忍耐了三十载,忍啊,忍啊……自从掩上丈夫的棺盖,那忍耐的闸门一下子打开,决堤之水,汹涌奔流。那个世人恐惧的人已经魂去他界,不论怎样抡起拳头,再也不会碰到夫人的头颅。她虽然至今沉默,却并非意气消沉,而是在做出样子给人看:丈夫虽死,夫人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她对越来越多的贷款利上加利,开始蛮横地向就近的欠户讨债。死去的男爵尚有英雄气概;纵使够麻烦的,也有令人称快之处。而夫人并不具备这种力量。她不可理喻,心胸狭隘,一味纠缠,刚愎自用。她一出马,人们惟有叫苦不迭。仆人们比男爵在世时,更加眼泪不干了。

浪子的婆母,就是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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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卸了垂髫,挽起新髻。这当儿,错打主意的车夫说:“小姐,咱们就手结成伴侣吧?”并且,奴婢们都尊声“夫人”,这使她迟迟不肯答话。事过境迁,新娘的心也就暂且平稳了些。腼腆和羞涩的云雾,曾害得她周围的景象一片模糊,这时,已经渐渐地清晰可辨了。

她早着盛装,将欲登车时,父亲唤她到书房,说:

“家风各异,户户不同。这,不须老父对你再讲。不过,不要忘记:准备背井离乡、待嫁闺中的片冈浪子,只剩今天,不再有了。明日,你便是川岛浪子。”

浪子没有忘记父亲的这番谆谆教诲。但是,嫁到夫家一瞧,家风之差,实在悬殊。

论资产,婆家倒是胜过娘家,在暴发户当中,暂且可称首屈一指。武男的父亲久任县官。其间,积累的家私高达万金。不过,浪子的娘家,父亲川岛中将海内声名大噪,如今虽然列为后备,但是交游甚广,兴旺之势,犹如旭日东升。与此相反,婆家自从武男的父亲通武殁后,生前遇事前来求助的大多数人,已经自然地消踪绝迹。更何况亲属微微,宾朋寥寥,孀妇又为众人所恶,理应重振家运的当今主人又太年轻,官职低下,不常在家,于是,家运自然形同一湾死水。而在娘家,继母狂热地崇洋,自然擅于支配经济,竟在不意之处实行节约。女仆们背地里嘀咕:“老夫人连赠送礼品的规矩都不懂。”那边的军界交往,万事无不讲究排场;这里则一派旧习。不,是农村作风,说得更好听些,是不忘本的习惯。其实,一切情趣和事理,都与寡妇亲手捣米时期一成未变。寡妇万事不亲自动手就头痛。老爷在世时被随意指使的田崎,是个心纯若愚的人,就用他做管家。叫他甚至算出日用几把炭、几袋米。武男偶尔归来便说:“妈妈,别干那种事。点心嘛,从消受清风明月的款项中也可以提取嘛!”老夫人仍然吧嗒吧嗒地大口吃亲手做的乡村羊羹。就连几妈随着浪子来,她也经常指桑骂槐地说:“大户人家的人总是与众不同啊!武男若是吃五碗饭以上就好啰。”排斥几妈的话,岂止常在门外入耳!

浪子虽然聪颖,不过是十八新娘。突然闯进截然不同的家风之中,遇事惶惑不安,倒也不足为怪。虽然如此,浪子已下定决心,实践父亲的告诫;正是此刻,她需要克制自己,遵守家规。而考验她决心的机缘,转瞬到了。

自伊香堡归来不久,武男便远渡重洋。军人之妻,常守空房,浪子本是甘愿的。但是,新婚不久,立刻别离,却叫人格外断肠。当时,她仿佛被夺走了掌上明珠,几乎没心做任何事。

提婚之初,父亲就声称:一见之下,极其称心。浪子与之结成伴侣之后,觉得父亲的预言果然应了。他落落大方,颇有男子气概,爽朗利落,情深意浓,毫不吝啬,简直像陪伴在年轻时的爹爹身旁。说起来,他大摇大摆,阔步前进的姿态,甚至他孩子一般的笑声,无不酷似父亲。“啊,真高兴!”浪子竭诚服侍;武男也对新婚的娇妻无限热爱,仿佛独生子又偏得了一个小妹,怜爱地呼唤:“浪妹,浪妹!”同床共枕还不到三个月,竟亲昵得宛如前世即是知音。即使短暂的小别,也几乎成了无限悲伤的泪泉。然而,浪子却无暇作更久的伤情。武男登程后不久,婆母的宿疾风湿症便剧烈地复发,惹恼了婆母的几妈被遣之后,浪子考验自己耐性的时机也就格外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