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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和你一样的使我失望!我不愿意看到他。教他干他的吧,教他给我看着那个娃娃吧!假若我有办法,我连看娃娃的责任都不托给他!我极愿意看看我的孙子,但是我应当先给孙子打扫干净了一块土地,好教他自由的活着!祖父死了,孙子或者才能活!反之,祖父与孙子都是亡国奴,那,那,”默吟先生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美。“家去吧,咱们有缘就再见吧!”

野求木在了那里。不错眼珠的,他看着姐丈往前走。那个一拐一拐的黑影确是他的姐丈,又不大象他的姐丈;那是一个永远不说一句粗话的诗人,又是一个自动的上十字架的战士。黑影儿出了胡同口,野求想追上去,可是他的腿酸得要命。低下头,他长叹了一声。

野求没有得到姐丈的原谅,心中非常的难过。他佩服默吟。因为佩服默吟,他才觉得默吟有裁判他的权威。得不到姐丈的原谅,在他看,就等于脸上刺了字——他是汉奸!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瘦脸,只摸到一点湿冷的泪。

他开始打回头,往东走。又走到金家门口,他不期然而然的停住了脚步。小孩子哭呢。他想象着姐丈大概就是这样的立在门外,听着小孩儿啼哭。他赶紧又走开,那是多么惨哪!祖父不敢进去看自己的孙子,而只立在门外听一听哭声!他的眼中又湿了。

走了几步,他改了念头。他到底看见了姐丈。不管姐丈原谅他与否,到底这是件可喜的事。这回姐丈虽没有宽恕他,可是已经跟他说了话;那么,假若再遇上姐丈,他想,他也许就可以得到谅够了,姐丈原本是最慈善和蔼的人哪!想到这里,他马上决定去看看瑞宣。他必须把看到了默吟这个好消息告诉给瑞宣,好教瑞宣也喜欢喜欢。他的腿不酸了,他加快了脚步。

瑞宣已经躺下了,可是还没入睡。听见敲门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这几天,因为武汉的陷落,日本人到处捉人。前线的胜利使住在北方的敌人想紧紧抓住华北,永远不放手。华北,虽然到处有汉奸,可是汉奸并没能替他们的主子得到民心。连北平城里还有象钱先生那样的人;城外呢,离城三四十里就还有用简单的武器,与最大的决心的,与敌人死拚的武装战士。日本人必须肃清这些不肯屈膝的人们,而美其名叫作“强化治安”。即使他们拿不到真正的“匪徒”,他们也要捉一些无辜的人,去尽受刑与被杀的义务。他们捕人的时间已改在夜里。象猫头鹰捕麻雀那样,东洋的英雄们是喜欢偷偷摸摸的干事的。瑞宣吓了一跳。他晓得自己有罪——给英国人作事便是罪过。急忙穿上衣服,他轻轻的走出来。他算计好,即使真是敌人来捕他,他也不便藏躲。去给英国人作事并不足以使他有恃无恐,他也不愿那么狗仗人势的有恃无恐。该他入狱,他不便躲避。对祖父,与一家子人,他已尽到了委屈求全的忍耐与心计,等到该他受刑了,他不便皱上眉。他早已盘算好,他既不能正面的赴汤蹈火的去救国,至少他也不该太怕敌人的刀斧与皮鞭。

院里很黑。走到影壁那溜儿,他问了声:“谁?”“我!野求!”

瑞宣开开了门。三号的门灯立刻把光儿射进来。三号院里还有笑声。是的,他心里很快的想到:三号的人们的无耻大概是这时代最好的护照吧?还没等他想清楚,野求已迈进门坎来。

“哟!你已经睡了吧?真!吸烟的人没有时间观念!对不起,我惊动了你!”野求擦了擦脸上的凉汗。

“没关系!”瑞宣淡淡的一笑,随手又系上个钮扣。“进来吧!”

野求犹豫了一下。“太晚了吧?”可是,他已开始往院里走。他喜欢和朋友闲谈,一得到闲谈的机会,他便把别的都忘了。